血夜的第二日,早朝时,连着数名清正廉明的官员纷纷上奏表达了他们的意见。
谢缚辞黑眸微眯,抬手一挥,就命身侧的吴毓将四皇子及邓太妃的罪行公布于众。
谢西辉意图谋杀皇帝,理应处死。
得知真相,朝臣再也不敢多言一句。
散了朝后,郑老丞相面容焦虑,走得颤颤巍巍,嫡长子郑克尧搀扶在侧,压低了声道:“父亲,您可要撑住啊。”
郑老丞相正直花甲之年,从新帝登基起,已是历经三朝的元老,这次回长安本可以颐养天年,但因舍不下江山社稷,仍旧每日都会来上早朝,清流一派的文臣对老丞相的勤勉尤其崇敬。
可没人知晓,方才的朝会,他耗费多大的精力才抑制住满腔的激动。
“尧儿……当真吗?那对姐弟当真是岐儿的子女?”
郑克尧道:“儿子查了几个月,甚至还追查到了江州,虽说那对姐弟俩的父亲叫姜轩,可儿子亲自去问过姜府的邻居,他们口中的姜轩,儿子确认无误就是弟弟。况且邻居也说那姐弟二人有我们郑家祖传的手绳,端午那日,姜沐臻也曾去过映波湖畔,不出意外儿子捡到的正是姜沐臻的手绳。”
郑老丞相嘶哑着声:“这么说,岐儿的闺女就是陛下后宫那得宠的后妃?”
郑克尧颔首。
半个月前的行宫满月宴忽然取消,虽说陛下并没有对外宣称是何原因,可郑家自是有能力打听到其中的机密。
满月宴当晚,陛下在行宫遇刺,那得宠的后妃被四皇子掳走,最终与四皇子一同掉落至万丈深渊。
陛下推迟了八日才回长安,想必也是确认了后妃的死因。
郑老丞相得知自己儿子已逝世,连自己的孙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也去世,当下痛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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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逝,转眼半个月过去。
因姜沐臻还没带出来,白氏只能带着姜沐璃在长安城外躲躲藏藏,所幸谢缚辞回了长安后并没有在长安之外四处搜查。
但据温锋得到的消息,自从皇帝回皇宫后便没有停下大开杀戒,众臣惶惶不安,生怕哪处出错被皇帝揪出来处罚,宫人更是如履如临,小心谨慎。
姜沐臻目前没一点消息,白氏等人目前只能静观其变。
这日皇城,紫宸宫内。
谢缚辞坐在书案后脸色阴沉地翻阅奏折。
近日谢缚辞心情不虞,手底下办事不力的人尽数遭了殃,这段期间他夜里都只浅眠了一个时辰,只因时常会在夜半中惊醒。
醒来便会提着剑在紫宸宫内神志不清地乱挥,口中还在胡乱喊着:“缘缘你等着,朕这就来救你……”最后又会变得咬牙切齿,森然狠戾:“朕会为你报仇,将害你的人全部杀死!”
吴毓日夜伺候在侧,见陛下白日里正常,夜里陡然变了人一般发疯不断,更是心疼不已,只能一次又一次劝着陛下。
可夜里陛下发起疯来,是什么都听不进啊!
唯一庆幸的是还有小皇子在,小皇子从行宫回来后便一直住在了紫宸宫,只要小皇子一哭,就能将陛下神智拉回一半。
陛下会抱着小皇子安抚,再逐渐转好。
日子就这样过了半个月,陛下近两日总算正常了许多,夜里没有再失去理智发疯拿剑乱挥了。
正这时,吴毓眼前掠过一本奏折,便听陛下低哑的声,沉沉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群贪官污吏是谁提议从轻发落的?都给朕抓来,全部砍了脑袋!”
吴毓躬身将奏折捡起,看了一眼:“陛下,吴大人虽说贪污了,可吴氏家底雄厚,在朝中有不少重臣与吴家来往密切,若是这样处死了,恐怕会引起不小的抗议。”
谢缚辞背脊靠在椅后,慵懒地抬眸,眼底不如以往沉浸无波,现在看向人的时候,时时刻刻带着阴鸷的狠毒。
他嗤笑一声:“这不正巧?结党营私,罪加一等,将为吴鸿运说好话的大臣全部都给朕抓起来送诏狱去!”
随即,猛地站起身:“朕的大晋不养这些乌合之众!”
吴毓冷汗直冒点头应下,这厢他正躬身欲退出紫宸宫,便看到一男一女的幼童往紫宸宫奔来。
崔姣姣作为淑贞公主的掌上明珠,更是陛下的小表妹,紫宸宫在先帝在世之时她便来去自如。
但今日,她显然极其不愿来,甚至一直拽着前面的男孩,不准他再往里闯。
姜沐臻推开拦住他的几个小太监,刚踏入紫宸宫内看到谢缚辞正凉嗖嗖看着他,顿时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坏人,你还有没有点人性?我姐姐都逝世二十多天了,你为何还不给她下葬?”
谢缚辞不屑看他一眼,冷声道:“都是干什么吃的,把这小子给朕拖下去。”
姜沐臻气得眼眶通红,一把甩开崔姣姣拉住他的手,漂亮的眼睛含着怨恨看向谢缚辞。
他从衣襟处取出一块翡翠玉佩,用力地掷向谢缚辞的怀里,大声吼着:“今日即便你要杀了我,我也不会退缩一分,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
吴毓顺着方才那翠色的影子看过去,便见谢缚辞掌心捂住了那块玉佩,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
谢缚辞手心攥紧这枚玉佩,待看清后,阴冷的瞳仁渐渐收缩,半晌他冷声问:“这个你是从哪得到的?”
姜沐臻小小的身子,仰着头看他:“这是陛下的玉佩,难道陛下忘了吗?”
谢缚辞沉步逼近:“朕问你,你从哪里得到的!”
他的这枚贴身玉佩,已经丢失三年了。
为何会出现在这小子这里?
姜沐臻冷笑,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姐姐当做宝贝一样珍藏的东西,陛下知道吗?三年前,姐姐及笄那日,她彻夜未归,第二天回家时她浑身狼狈,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天。”
谢缚辞脸色微变,喉结滚动。
姜沐臻见他这副冷漠的模样,恨意更升,想到三年前姐姐是因他吃了苦,三年后又因他失去了生命,此时恨不得手刃了谢缚辞。
“三年前,姐姐的第一个男人就是陛下你啊!可陛下根本不记得我姐姐,虽然姐姐什么都不说,可我知道,她有多伤心!但陛下是怎么对她的?一次次羞辱她,逼迫她,最终……”
姜沐臻哭了出来,哽咽道:“最终害得她惨死,如今尸身不全,就连葬礼都不给她举办……”
若不是他先前无意得知了谢缚辞的表字为瑾澜,否则他还一直不知道三年前夺走了姐姐那夜的男人是谁。
后来他有问过姐姐,姐姐让他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更不要跟陛下说。他不懂,为何不让陛下知道他曾经那样对过她?
姐姐只摇头笑道,不愿再与陛下有过多的牵扯了。
为了姐姐,他才一直忍着没有说出这件事,可这陛下着实可恨,如今姐姐惨死,他不仅狠毒地毁了姐姐的尸身,还不给她办后事。
他也更恨自己,为何只有八岁。
姜沐臻说的每个字都像一记铁锤,重重地砸向谢缚辞的心口。
谢缚辞听完,久久没有回神,近半个多月以来,本就更加凉薄的眼神,此时此刻蕴满了难言的震惊,困惑,自责,最终化为一抹悔恨。
忽然,谢缚辞脑海中不停穿梭着,他当初拿她第一个男人羞辱她的那些话。
“苏嫣到底流落过勾栏院,生出来的女儿也这般随了她。”
“你到底有多少男人,是孤不知道的?”
“未出阁就失身给了男人。”
原来三年前,他蛊毒初次发作的那晚,因毫无预警,导致痛苦难捱到差点死去的那一次,主动献身救了他的人,就是缘缘。
她为何不提出来?为何不告诉他?
难道她心里是一直记恨着他?
记恨他没有记得她吗?
过多波涛汹涌的情绪一层一层涌了上来,胸腔的窒息,心尖的疼痛,如此反反复复,令他险些喘不过气。
陡然之间,谢缚辞的心被紧紧攥着,冷寒的脸色煞气骤显,他身形微晃,后退几步:“你闭嘴!她还没有死!”
姜沐臻愤恨道:“陛下还在自欺欺人?若不是你结了仇,仇家怎会盯上我姐姐,你记住了,三年前你夺走了姐姐的清白,三年后你又害死了她!”
“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崔姣姣和吴毓见这二人像发了疯似的癫狂,顿时吓得不轻。
崔姣姣唯恐姜沐臻被责罚,泪水流了出来:“臻臻我求求你不要说了,表哥他才是最不想阿璃姐姐出事的啊……”
姜沐臻泪流满面:“才不是,若不是他强迫姐姐留在他身边,姐姐怎会死?”
崔姣姣劝说无果,鼓足了劲要拉姜沐臻回去。
二人正在撕扯时,忽听剑鞘声响,蓦然回头,便见谢缚辞脸庞扭曲不堪,面目狰狞可怖,手执长剑,一步一步朝姜沐臻迈来。
他的嗓音犹如炼狱传来:“也好,你既开口闭口说她死了,那朕便遂了你的意。”
姜沐臻和崔姣姣两个小孩,登时被这副阴森的画面吓得双腿发软。
剑尖垂落,在白玉石砖顺过,刮出骇人的声响。
谢缚辞轻声笑,眼底死气沉沉:“怕吗?别怕,你不是说她死了吗?朕就送你下去陪她好了,她那么疼你,地底下又黑又冷,有个她最疼爱的弟弟在旁,也好有个照应。”
崔姣姣吓到抖,泪水夺眶而出:“表哥你冷静一点,这是阿璃姐姐的弟弟啊……”
谢缚辞此时已被一系列的冲击刺激到什么话都听不进了,他只知道,他现在很想杀人。
他沉着步伐靠近,吴毓和崔姣姣都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不可啊,陛下!!”一道沧桑的声音从紫宸宫外传了进来。
崔姣姣往外看去,便见一个中年男人搀扶着头发银白的老者,一步步进了紫宸宫。
郑老丞相颤颤巍巍跪地,高声痛喊:“陛下,求陛下看在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份上,给老臣的儿子留一条血脉吧……”
谢缚辞微微回神,冷冽的目光扫向郑老丞相。
郑克尧身姿挺拔跪在一旁,“陛下,姜沐璃和姜沐臻姐弟二人的父亲,正是臣的嫡亲弟弟,这二人也是我们郑家的骨肉,望陛下念在臣的父亲劳苦功高,多年为大晋劳心劳力的份上,给臣的弟弟留一条血脉!”
郑老丞相泪流两行:“这俩个孩子年幼便失去父母,老臣的孙女也……也……福薄,这样去了,如今只剩姜沐臻这根独苗了,陛下若是处死姜沐臻,便是要了老臣这条命啊!”
谢缚辞勾唇冷笑:“是吗,可今日无论谁来了,都不能阻止朕要了姜沐臻这条命!”
殿内的人听完这句话,皆脸色大变。
姜沐臻虽说吓得双腿发软,却没有退缩一分。
蓦然,剑身折射寒凉的光。
谢缚辞提剑淡笑,正欲劈下去,吴毓忙不迭跪着抱紧谢缚辞的小腿,大声哭喊着:“陛下不要啊陛下,陛下,娘娘已死,若是她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又死于陛下的手中,娘娘定会死不瞑目啊!”
“陛下忍心让娘娘不得安息吗?娘娘已经,已经够可怜了……求求陛下,不要让娘娘死了还一直恨您啊!”
她会一直恨他?
谢缚辞猛地停下动作,僵硬地回头看向泪流满面的吴毓。
吴毓哭道:“陛下,娘娘生前吃了诸多苦楚,流了多少泪水,陛下还忍心娘娘逝世后去地底下还要流泪吗?”
吴毓这席话直接了当地戳到谢缚辞最在意之处。
谢缚辞一改先前的冷漠,眸中的狠戾顷刻间消散,他用力抛下手中的长剑,无声呢喃:“不,朕不要她恨朕……”
见此,吴毓便明白,陛下这是把他这番话听进去了,便趁着陛下还未回神时,连忙招手让崔姣姣带着姜沐臻离开。
最后郑老丞相父子二人是如何离开的紫宸宫,谢缚辞已全然不在意了。
此时傍晚时分,天际昏沉。
紫宸宫内寂若死灰,年轻帝王一身龙袍坐在白玉石阶上,神思愕然地静静坐了整整一夜。
次日绚丽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入紫宸宫,轻柔地照亮那张沉静的面容。
谢缚辞穿戴整齐,前往金銮殿上朝。
自昨日后,一切都与往常无异,甚至再也没有见到陛下失去理智要大开杀戒的疯癫神态。
没过几日,民间又因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传闻中那历经三朝的郑老丞相,在近日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嫡长孙。
这件事很快传入了温锋耳中,温锋将此事告知了白氏与姜沐璃,又问姜沐璃的想法。
姜沐璃沉思了许久,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阿臻已认祖归宗,想必有郑老丞相在,阿臻性命无忧,将来也会以郑家嫡长孙的身份留在长安健康成长。若是天意如此,那便是最好的安排。”
她淡淡笑道:“既然,他们都当我死了,索性就这样误会下去吧,那我也可以彻底没有牵挂的,开始新的人生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还是不相信老婆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