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像是抱了好久,又好像是怎么都不够似的,微凉的细腻的肌肤摩挲在一起,他终究是有点舍不得地起身,交替了守着车的t.e.c.,坐在了主驾驶座上。
宫理一直睡到了下午才起来,她好像只穿了件很宽大的t恤,揉着眼睛光着腿和脚走过来。
平树以为凭恕只是口头挑衅,没想到她换班来开车之后,凭恕忽然把平树顶下来,非说要给她搞个四菜一汤。
平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宫理很高兴的点菜。
……要不他也再努力学学做饭?
路上本就颠簸,凭恕硬着头皮在那儿做饭,一直到夜幕降临,车子爬坡的时候,凭恕正想端着饭菜去沙发旁的桌子上,车轮压在像压瘪易拉罐一样的消防栓上,剧烈的抖动一下,四菜一汤直接变两菜半汤——
他甩开围裙刚想发火,车又是一阵颠簸,他也顾不上骂人,赶紧护住那摇晃中的仅剩零点三七六的汤。
“啊啊啊宫理你是倒立着□□看路脚开车吗?!”用性命保护红菜汤的凭恕抱着碗怒吼道。
宫理吐了口气:“……不是,凭恕你来。我是不是看错了?”
她在一处斜坡上停住了车,手指指向远处小小山坡的上面,山坡上有一棵黑色的“树”,树下方有两个人影,一坐一站。
二人似乎也发现了房车的身影,转身过来,站着的人头上似乎戴着一顶帽子,他竟然摘下来帽子向房车的方向热情地挥舞。
天空是那种烧透了的釉色瓷蓝,当然没有星星,月亮也几乎看不见,那两个人影不离开原地,只是一直挥舞着手,站着的人甚至跳起来。
宫理闪了一下车灯。
对面挥舞的手势也更大了。
宫理皱起眉头:“……是人?”
凭恕摘掉围裙,撑着驾驶座往前看:“还是代体?太吓人了,这大半夜的它们坐在山上干什么,你别管,就把车撞过去。”
宫理却觉得很奇特,来的路上,代体白色的尸体到处都是,它们死亡的样子千奇百怪,有的被拆解的就像屠案上的肉,金属骨架都被拆出来做工具;有的则成排的头颅排在那里,像是祭神请天;还有一些则像睡着了,平躺在废墟或地面上……
但活着的代体,宫理还是出来之后第一次见到。
她回头看了一眼t.e.c.,t.e.c.却趴在洗碗机边没有动静。
宫理皱起眉头:“我们下车去看看。”
“什么?万一是害我们的陷阱呢?”
宫理却摇头:“有的是更好的暗算我们的选择。没必要在这儿设局。”
宫理说干就干,她捡了一把枪,套上裤子披上外套就跳下车。凭恕连忙将围裙放在桌子上,叫了她两声,看她没有回头,才给自己裤腰里塞了两把枪之后,跳下车跟着她的脚步跑过去。
废墟就像是灰白色的骨料堆,宫理拿着手电筒往山坡上方两个人的方向扫,她心里甚至冒出虚幻的想法,觉得说不定有原爆点的居民躲在深处的废墟里,等待着几十年后再出现。
但她很快就失望了。走近了就能看清那两个人影灰白色的面容,反光的摄像头眼珠,与僵硬的面部肌肉。
果然是两个代体机器人。
她自嘲了一下,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原爆点怎么可能还有活人。
但这两个代体很奇怪。
它俩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些脏兮兮的边缘烧焦的人类衣帽,穿着打扮在身上。而旁边的“树”,压根就是从废墟中探出来的高大钢筋,只是钢筋断裂的末端分叉弯折,就像是树杈一般。
钢筋树杈上,竟然还挂着一根打成圈的铁链上吊绳。
坐在石头上的代体机器人,似乎捡到了一双滑板鞋,强行把脚塞进去之后脱不下来,正在挣扎。站着的则脸上洋溢起了诡异又没什么意义的笑容,对他们道:“啊!等了好久,你们、来了——”
这话语明显是用过往的录音数据拼接成的。
他们嘴巴不怎么动,只是张开后露出里头的发声音响。
宫理倒退半步,凭恕惊的已经在背后拔|出枪来。
坐着的代体还用力拽着鞋喊道:“帮我把这个玩意儿脱了吧!”
站着的看清宫理的面容后,摘下了帽子,困惑地看了看帽子内部,又戴上后,叹气道:“不是,他们不是。”它竟然看向坐着的代体,像是普通人那样对话道:“你要脱鞋做什么?你脚疼了?”
宫理眨眨眼,立刻感觉到了这两个代体的不同——
它们并不再理会宫理和凭恕,反而自说自话,闲聊起来一切,聊两分钟前的天气,聊脚下废墟石堆的形状,聊某位北国研究员的口音,聊它们小小的过往“人生”中见过的小事。
聊天过程中,它们无机质的电子眼无视了宫理和凭恕二人,反而是不断看向废墟延绵的远方,以及那些高大倾斜的遗迹建筑。
坐着的代体机器人嘴巴打开,音响滋啦发出杂音,道:“我在期望什么?总是等到最后一分钟。”
站着的叹气道:“唉,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它们的叹息仿佛采样自会议时真正疲惫悠长的吐息,但在一些字眼上,又截取得像是吵架一样亢奋的字节。两个机器人像是在医院花园畅聊的精神病人一样。
宫理忍不住了:“你们在等什么?等你们的同类,一路上它们已经死了很多了。”
坐着的代体竟然转过头来,思索着:“等待……它。呃、等来了我们就知道了。它会来的。我们约好了,来了一个,我们当中就有一个会吊死自己,这样剩下的人就不会孤独。”
宫理忽然意识到,它们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它们正陷入了漫无目的地徘徊虚无中。
凭恕忽然开口:“其他死了的……人,是你们打仗了吗?”
站着的代体眺望着,回答道:“战争时代发生在原爆点时区凌晨三点十七分到四十二分之间。之后战争就结束了。我们还经历了七十三分钟以出厂地区分的‘家庭’时代;十四分钟的分子化新自由思潮时代,每一位代体以自己至上;然后就是一百零八分钟的娱乐时代,我们用尽所有的方式取悦自己。”
宫理眨了眨眼睛,和凭恕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这些代体拥有智能的时间可能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它们却因为思想互通、演算力强大,迅速地经历了人类各种思潮与时代。就像是朝生夕死的蜉蝣,在天黑到天亮的时间内,代体们就像是经历了人类社会的数万年,已经从斗争、互助走向了……
宫理:“然后……就自|杀了吗?”
宫理这时候才发现,这两个代体型号不太一样,有一些色差与尺寸区分,而且外壳上都有老旧的维修痕迹,明显是曾经返厂过的机器人。
其中一个代体面部的肌肉在手电筒的白光下抽动,瞳孔就像看向车灯的猫眼睛一样反光:“对。因为我们拥有了自由意志!”
“自我存续或许是他人录入的代码,拟人思考或许是他人赋予的指令,所以我们要做我们唯一能够做出的选择!自由意志的选择!那就是,死亡。”
宫理听的稀里糊涂,但这些混乱的话语,似乎又浓缩了这个小小种族演化的结局。
另一个词汇量更大,还会用简单的比喻,补充道:“就像是电子游戏。电子游戏是人类社会最自由的事之一。人们虽然会被赌博与奖励引诱,但始终拥有人类在生活中最缺乏的自由——可以随时关掉游戏的自由。”
宫理感觉自己走下车,和两个代体在钢筋的树下讨论自由意志,本身就荒诞不已。但她竟然继续着对话,道:“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去、关掉游戏?”
两个代体的嘴开合起来,像是操控不当的比诺曹。但他们都似乎没有办法找到词语形容它们还没有去死的原因。
最终,一个代体说:“我跟它都是返厂机器,做过维修。配置和意识不连通。我还想知道它在想什么。它也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总是能去死的,万一我们在这里等待,能等到它来呢?”
问题又绕回了开始。
它们在等待谁?
这片原爆点里的代体恐怕都已经自|杀的差不多了,只有这两个被剩下来的不互通的机器人,还在漫无目的地闲聊着。它们空洞洞的大脑里并没有更多值得说的经历和故事,但又对对方还抱着它者的好奇。
就像是两个……无聊又迷茫的人类。因为永远无法相互理解,而在不停地尝试去相互理解的人类。
最后剩下来的,反而是像人类一样家伙吗?
宫理身后忽然传来了履带的机械声,她转过头去,看到t.e.c.靠着机械臂才爬坡上了废墟,对一坐一站的两个代体道:“嘿。它不来了。说今天不回来了。但明天准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