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元二十一年二月中旬到三月底, 云京的春雨断断续续地下,沙沙的声音听得惯了,有时倪素的梦中也都是潮湿的雨。
她受的那二十杖并不轻, 哪怕整整将养了三个多月,她身上破损的伤处虽结痂, 可伤到的筋骨却还是疼得厉害,只能卧床。
青穹在窗外移栽了一棵柳树,柔软的柳枝在细雨里微荡, 嫩叶如新,倪素趴在软枕上, 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没有人会在家中栽种柳树,”
姜芍将昨日趁着没下雨才晒过的那件氅衣搭在木施上, 衣袖边缘银线所绣的“子凌”二字有些显眼, 她转过脸,“你们,是因为他?”
这三月来, 一直是姜芍在此照顾倪素,为她换药,穿衣, 帮她洗漱, 连孟府也没回去几次。
“近来太爱下雨了,到了四月, 雨就更多了。”
倪素的面容还是很苍白,“以往下雨, 我便是煮了柳叶水给他用, 他爱干净,哪怕是鬼魅, 也总是很在意自己的衣着与行止。”
“他一直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
姜芍走到她床前坐下,“云献与他老师是好友,他以前也没少跟着老师来我们家中,云献以前总与我说,若不是文端公主先将子凌送到了崇之先生那里,他也想收子凌做学生。”
“他考中进士那年,不止是崇之先生,云献他也高兴得整宿没睡,迫不及待就想去贡院瞧他的试题。”
“我记得,”
姜芍眉眼带着温和笑意,“他有一回在宫中的昭文堂内带着殿下一块儿与那些宗室子打架,崇之先生发了好大一通火,让他在院子里跪了一下午,那时天冷,他夜里跑到我们家里来,我亲自弄了锅子,让他与云献一块儿吃。”
倪素忽然出声,“他从前,是不是很爱笑?”
姜芍回忆着那夜,锅子里的热烟在灯影里漂浮,那少年眉眼生动,十分爱笑,她点点头,“是,他模样生得极好,笑起来也十分好看。”
倪素闻言,想起他的脸,她其实从没见他真正笑过,大抵这便是血肉之躯与残魂之身之间的差别,他的五官始终不能如人一样生动。
虽是十九岁的模样,但他却已在幽都游离百年,他的手还是会握笔,还是会握剑,却总是寡言的,也不会笑,他常会安静地看书,安静地听她说话。
他总是谨慎地审视自己作为残魂的身份,却依然会在意衣着的干净整洁,在乎仪容,在乎礼数。
“他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吗?”
姜芍轻柔的声音倏尔令倪素回神,她抬起眼帘,满室残蜡,这三月以来,她日日燃灯,“我之所以能够招来他的魂魄,是因为幽都宝塔里锁着靖安军的三万英魂,这是幽都准许他重回阳世的唯一意义。”
“而今,吴岱死了,潘有芳也死了。”
雨雾沙沙,晨风湿润,倪素的声音很轻,“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房中一时静谧,姜芍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她原想说些什么安抚倪素,可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她没有哭,甚至言辞都很平静。
姜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倏尔想起一样东西来,便转身走到书案前将一卷书册拿来,“阿喜,我差点忘了,你该看看这个。”
倪素伸手接来,只见封皮上《青崖雪》三字,她心中一动,立时翻开,附页上数行字迹苍劲有力,乃是一篇《招魂赋》。
倪素抬起头,“这是……”
“此书是被关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蒋御史亲手所著,附页上的《招魂赋》则是翰林学士贺童所作,贺学士也是崇之先生的学生,他也是子凌的师兄,”姜芍将她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压了压,“你手中的这卷,是他们二人亲手所写,如今,此书正是云京各大书局刊刻的最多的一卷。”
“他们在狱中听说了你二敲登闻鼓的事,此书,是他们恳求云献,一定要交予你的。”
倪素一时说不出话,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附页上——
归来兮,归来兮!英灵胡不归。
归来兮,归来兮!忠魂栖何处?岩溪鸟静,云高风清,湖水不息,长途千里,思无尽兮……
御史中丞蒋先明著《青崖雪》一书,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撰写生平,而翰林学士贺童更是在此书中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作赋。
此书一出,云京所有的书局几乎刊刻不停。
一个已经离世十六年的人,人们还能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佞臣。
太多人都忘了他污浊的声名之下,被掩盖的那段曾经。
但在蒋先明所著的这部书上,人们又重新识得了他,他们记起,他是青崖州徐氏的子孙,他们记起,他是天策将军徐宪的儿子。
其父徐宪生前死守屏江十年,使胡人铁骑十年不得深入北境。
而他七岁入京,十三岁孤身一人送母亲的骨灰归乡,十四岁进士及第,却弃笔提剑,远赴边关。
十五岁活捉亲王之子,十六岁夺回燕关千里,十七岁使胡人闻风丧胆,十九岁受封玉节大将军。
因有苗天照与葛让二人的口述,玉节将军徐鹤雪生前的每一仗,都被蒋先明详细而生动地铺陈在字里行间。
“青崖有雪,而我负之。”
蒋先明以沉重笔触留在页尾的这一句,既不成诗,也不成词,但它却触动着每一个读过此书的人。
辜负那位将军的人,又何止一个“我”。
“如今这书传得厉害,那茶楼上都开始借着这书上的内容,讲起玉节大将军生前打过的仗,那些不识字的市井小民有钱的就在茶楼里,没钱的都蹲在茶棚子里头听那些学生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光宁府的杨府判坐在后廊上与陶府判说话,“就连我夫人,近些天也日日带着孩子去茶楼上听,老陶啊,难道你没看过?”
“闹成这样,我怎么可能没看过?”陶府判心里郁郁,“可即便是如此,这些百姓日日在光宁府外头请愿,也不是个事啊……咱们这些人,如何能管得了宗亲的事?”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底,储君赵益亲自主理玉节大将军徐鹤雪叛国旧案,从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到地方官员的证词,再到为玉节将军叛国议罪,定罪,其中牵涉的官员已达百人之数。
如今,八十余名官员都被押入夤夜司中受讯问。
“要我说,他们这些小民就是天真!即便如今太子殿下在为玉节将军翻案,那鲁国公也是宗亲,他们难道还想让太子殿下处死鲁国公不成?”
陶府判讨厌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说话时语气也十分不好。
“如今太子殿下正令翰林院与谏院在议潘有芳与吴岱的罪,但那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了,蒋御史的一部书,让百姓们记起来玉节将军生前为国为民的所作所为,他们心里觉得痛,又找不到宣泄之处,当年那桩事里,鲁国公毕竟是南康王的儿子,他虽将所有事都推到了已经去世的南康王身上,却也并不能说,他就没有参与其中过,百姓们如今,恨他得很啊。”
杨府判看着雨势渐大,便招来一名皂隶,道,“你叫上些人,在咱们府衙外头支上一个大一些的油布棚子,莫让那些百姓淋了雨再受风寒,不值当。”
“是。”
年轻的皂隶应声,转身步履飞快地出去。
杨府判转过脸,又道,“老陶,尹正大人都没发话呢,你快别在此烦闷,咱们只管将这儿的事上奏朝廷,其余的,便都别操心了。”
四月,非只云京光宁府,还有一些地方州府,除了官员送到储君赵益案头的奏疏,还有万民请愿的血书。
远在雍州的监军韩清与将军秦继勋,统领魏德昌,杨天哲等人一并上疏,雍州军民一心,恳请储君还玉节将军徐鹤雪清白公道。
“太子殿下,臣以为,鲁国公贵为宗亲,何况如今也无实证能够证明鲁国公当年也参与其中,万不能治其死罪啊!”
朝天殿上,一名朝臣进言道。
“他若未曾参与,又如何能交出如今这份供词?”葛让上前一步,言辞逼人,“难道是南康王去世前,还专门当着自己的儿子,回顾了一番自己的生平功业不成?”
如此阴阳怪气,令那名朝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他却分毫不敢与这位枢密副使葛大人呛声。
“鲁国公是宗亲,殿下如今毕竟还没有继位,怎可以死罪治之?”黄宗玉却在此时出声,他有些不悦地瞧了葛让一眼,“你只知逞一时言语之快,却不知如此,要将殿下置于何地!”
“难道就因为鲁国公是宗亲,便要对他轻拿轻放吗!”
“只是不治死罪,又不是不治罪!”
“如此重罪,既不能治死罪,还有何意义?玉节将军的死,那三万靖安军的死,果真要让他们烟消云散吗?”
“殿下不能在此时杀宗亲!”
官员们又吵了起来。
孟云献一言不发,只有黄宗玉急得满头汗。
“黄相公。”
赵益忽然的一声唤,令朝天殿内一瞬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随着太子殿下的目光,朝黄宗玉看去。
“臣在。”
黄宗玉俯身。
赵益问他,“您难道以为,如今是我一定要治鲁国公的死罪吗?”
“这……”
黄宗玉心内只觉得这话十分不好答。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赵益双手负在身后,“荀子又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诸位为人臣,思社稷,也思民生,那么我问你们,民意二字,该作何解?”
满朝寂寂,朝臣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