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简在床上躺了三天, 昭蘅检查他的伤口,见结了疤,才让他下地走动。
这日天气很好, 暖风习习,李文简让景林将他的渔具取来。他身上还带着伤, 陛下让他暂时不用参与政务,春光正好,不若垂钓。
景林跑进库房,很快取来一个长盒,李文简望了一眼, 微微怔住, 将长盒抱放在腿上,看着盒内的鱼竿,久久未语。景林根据他的表现,知道自己拿错东西,有些局促地站在旁边,心里跟猫儿抓一样。
以前他很羡慕牧归能近身伺候殿下, 可是当他真的到了这个位置上, 才发现,牧归怎么这么难!
李文简正沉默时, 昭蘅和飞羽从外面进来。飞羽一眼看到李文简放在腿上的鱼竿, 瞪圆了眼睛,目露惊色,慌忙走过去道:“殿下,我去取您的鱼竿。”
昭蘅静静地站在一旁, 凝睇着李文简垂下的眼眸。
似是感知到她的目光, 向她看了过来。
昭蘅对上他乌黑的眼仁时, 觉得有一股浓烈的孤独将她包围。殿下怎么会孤独呢?
是因为那根鱼竿吗?出门的时候都还好好的。
飞羽抱着那根鱼竿飞快地跑了出去,李文简挥挥手,示意景林也出去。
他们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
李文简刚起身,轻袍缓带,身形颀长,长发松散披落在山岚色寝袍上,姿态是难得的慵懒。他瘦长手指搭在座椅扶手上,似要起身。
昭蘅跨步扶他,李文简道:“去更衣。”
昭蘅扶着他到内间换衣,燕居在宫,她准备了宽敞的长袍,不及常服穿在身上熨帖,但宽袍大袖更舒适。玄色压人,但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难掩的尊贵气度。
他背光而立,阳光从他身后洒过来,让他闲适的身影看上去如玉华涌动。
李文简坐在镜前,昭蘅给他束发,紫檀梳篦从他的发顶一顺而下。她下手很轻,生怕扯痛他的头皮,小指勾起鬓边的发丝,帛带在手中百转千回,他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背后。
姿态风流,形容昳丽。
殿下还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昭蘅如是想。
更好衣后,飞羽正好把他的鱼竿送过来。
他们带着东西,前去湖边钓鱼。
一路上,昭蘅都打算提牧归的事情,好几次张了张嘴,看到李文简平淡的脸色,都没能开口。
“有话就说。”她正犹豫该如何切入话题,李文简先开口。
昭蘅鼓起勇气道:“殿下把牧归将军放回来吧。”
跟在身后的飞羽瞥了她一眼,殿下处置牧归的事情,只有几个人知道。他一向没有解释的习惯,自然不会特意告诉她因为她奶奶的事情,他处置了牧归。
果不其然,下一刻殿下看向了他。
飞羽摇头撇清关系:“不是我,我没说。”
昭蘅低声道:“是我猜的。”
之前一直是牧归跟在李文简身边,打理他的起居日常,自从奶奶出事之后,牧归就不见了,景林取而代之。
看得出来,景林赶鸭子上架,给李文简的生活造成很多不便。
“牧归将军一直为我的事情忙上忙下,我很感激他。那天的事情是意外……谁也想不到,并非他的失职。”昭蘅垂下头,轻声道:“殿下为我费神费心,若是再连累殿下失去得心应手的左膀右臂,我心里更过意不去。”
是啊,谁能想到一个村居老妪会突发意外而亡呢,非但是牧归没想到,殿下没想到,就连她也没想到。
“你也觉得是意外。”李文简的声音似乎含了丝不明显的浅笑。
昭蘅推着轮椅,暖风拂面,一朵海棠花瓣从她眼睫上掉下,她缓慢眨眼:“不然呢?有谁会花大气力去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老妇人呢?”
李文简转过头,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她撒谎时,神色竟然没有丁点变化,好似连自己也被说服,一切都是意外。
清晨时分,霞色喷薄,东方天地烈艳似火。
李文简在湖边垂钓,昭蘅在旁煮茶。
飞羽点燃炉子,银丝炭烧得滋啦作响,正要放上紫砂水壶,昭蘅从袖子里摸出两枚蜜薯,扔到炉里,埋在碳灰底下。飞羽看向她,她轻声说:“等会儿茶好了,蜜薯也好了,到时候分你一个。”
飞羽重重点头。
撒了窝料,李文简坐在岸边,挂饵抛线,安静等待。
昭蘅温杯烫盏之余,这才抬首看向李文简。他真有耐性,浮漂未动时他也不动如山,安静得好似没这么个人。浮漂一动,他不紧不慢握着鱼竿往上提,鱼钩上就挂着肥美丰硕的鱼。
昭蘅想起自己以前钓鱼,总是没耐性,看到浮漂一动,就赶紧握着钓竿往上提,结果提起来的时候,钩上没有鱼,蚯蚓还被咬掉大半。后来奶奶砍了大捆的紫花藤,给她编了个鱼兜。
用那个鱼兜她倒是网了许多的鱼。
鱼被扔进水桶里,哗啦一声,她被甩了一脸的水。
她气得跳脚,奶奶却笑了。
“昭训,水开了。”飞羽的话把她拉回现实。
昭蘅收回思绪,笑意还噙在唇边。
茶叶是李文简生活的必需品,他日日饮茶,对浣衣处的小宫女而言却是奢侈品,一年到头也分不到二两茶叶,还大多都是碎茶叶。以往都是用热水冲开,等水凉了饮下就好,毫无技术可言。
她觉得自己的办法不一定适用于李文简。
在国公府侍疾时,她听说光是老公爷院里管茶水的丫鬟就有四个。
用她的方法,应该不用四个人奉茶。
她有自知之明,下意识看向飞羽:“你来?”
飞羽摇头:“我不会。”
他的确不会,以前这些事都是牧归做。
昭蘅蹙眉看着飞羽,飞羽蹙眉看着昭蘅。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揭开壶盖,放茶叶,提壶注水,冲茶温杯。
应该是这样吧,上次帝后到东宫,奉茶的宫女便是这样冲的。不过当时是她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几遍。
她懊恼,若是胆子大点,或许就学会了。
飞羽瞧着像那么回事,向她投去钦佩的目光。
待茶斟好,他正好提竿,又钓了条大鱼,飞羽端温水上前给他净手,用软巾擦净双手后,昭蘅端着茶递给太子殿下。
李文简接过茶盏扫了一眼,茶汤色暗,茶叶放得过于稠密,香气也浊了。看起来,她沏茶的技艺和飞羽不相伯仲。
品了口,确实差不多。
他犹豫了下,仍是将茶水咽了下去。
他正要指导一二,却见她已经转身,提起茶壶倒了半杯热茶。
李文简开口,道:“别喝。”
却晚了。
昭蘅鼻子一皱,满面歉意和惊讶,看着李文简,太苦了,苦得难以下咽。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手艺差劲到这个地步,忙又倒了一杯白水递给李文简:“殿下漱漱口吧。”
李文简看到她微红的脸颊,似是因为泡坏了茶而窘迫,接过水喝下。昭蘅这才舒了口气,喊来飞羽:“去茶水间叫个人来给殿下煮茶。”
炉子里的蜜薯已经快好了,空气里有淡淡的香甜气儿。飞羽嗅了嗅鼻子,看了眼小炉。昭蘅了然:“放心吧,好了给你留着。”
小少年猴儿一样跑开。
昭蘅蹲在炉前,用拨火棍掏出两枚蜜薯,火候够了,烤得又软又甜,香味扑鼻。昭蘅被烫了下,扔下蜜薯摸了摸耳朵,等它凉了一会儿才捡到手里。
剥蜜薯皮的时候,她看了看李文简,犹豫要不要分一点给他。
但随即,就被自己大胆的想法惊到。
殿下就像精致的琉璃玉器,炊金馔玉,怎么用这些粗陋的饮食,于是心安理得地剥开薯皮,独自享用。
李文简忽然闻到一股香甜味儿,循着气味望过去,看到昭蘅坐在石桌前,摊开那本快学完的《山翁韵》,一边低头看书,一边啃蜜薯……
看书看得很专注,唇口翕动,似在小声念书中的字词,腮帮子也随着咀嚼的动作动个不停。
他最近吃药,口中发苦,刚喝了她沏的茶,苦气更甚,喝了两杯水都没有压下去。
看她吃得那么香,他竟然也想尝尝。
昭蘅觉察到不远处的目光,扭过身子看向他:“殿下,有什么吩咐?”
李文简问:“吃的什么?”
昭蘅道:“炉子里埋的蜜薯,不怎么干净……”
所以不敢给你吃,你能理解的吧?
李文简道:“拿来尝尝。”
她眼里闪过丁点惊愕浮光,手里的那枚蜜薯被她啃得七零八落,自然不能给他了。她默念了句,飞羽对不住,拿起另一枚蜜薯走到李文简面前。
纤长雪指剥开蜜薯,递到他眼前。
李文简的手掐了蚯蚓没洗,于是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了起来。他的身子冷不丁倾下,男人带着药气的气息在她鼻尖铺开,昭蘅心口猛地跳了下,耳尖忽然攀上一抹红。
她举着手,衣袖顺着胳膊往下滑,堆叠在肘间,雪肌在日光下亮得发光。
李文简俯身吃蜜薯时,袖子柔软的布料被风吹到他的脸上。他起身咀嚼,袖子又重新落下,贴着她柔软的肌肤。
昭蘅别开眼,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藏起满心被吹皱的湖水。
不远处的海棠花林里,魏晚玉和阿箬真借口给皇后请安入宫远远瞧见了昭蘅在湖边给李文简喂食蜜薯。
到处都传得沸沸扬扬,宫女出身的昭训这辈子顶多只是个昭训了!她原本也以此为安慰,可亲眼看到那狐媚子柔情蜜意地依偎在殿下身旁,姿态妩媚,妍丽动人。
魏晚玉手攀着一枝海棠花枝,嫉恨如潮涌。
殿下从不曾让女子近身伺候,却用这么暧昧的姿势吃她手里的粗食!
高贵如日月的殿下,怎能屈尊降贵吃这些山间野食!
魏晚玉的手不知不觉用力,手中的海棠枝猝然断裂。
她扔下手里的花枝,愤恨地踩入泥中,踹了一脚身旁看得如痴如醉的阿箬真:“走了,莽夫。”
阿箬真不是非娶魏婉玉不可。
月氏在西域的地位很尴尬,虽然是西域目前最强大的国,但国内物产贫瘠、农科落后,汗王若要做真正的沙漠霸主,和东篱结交势在必行。
只有和东篱建交,互通商贸,才能让月氏真正强大起来。
所以去年他带着丰厚的礼物进京为皇帝贺寿。
东篱建国不久,面对北方各股虎视眈眈的势力,急于结交月氏这样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