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远处“轰”的一声,由远及近的传过来一阵骚动。
“卖报!卖报!新鲜出炉的燕京日报!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喽!”
一群报童,十分机灵,捧着大叠报纸,转挑些关键词“燕京日报”“容与先生”“身份”之类的话来叫卖。
在场的大多都是容与的读者,又是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候,不管有钱没钱,听到“数量有限”,都纷纷掏钱要支持容与先生。
一份报纸左右不过就几个钱。
大叠的报纸,转眼就被卖光了,喜得这群报童边数钱,边笑咧开了嘴。
“燕京日报上都说了什么?快给我念念!”有那没买到报纸的,或者不识字的,急不可耐的看向周围人。
“今日本报就有关容与先生身份一事,正式做出回应:陈知意小姐的确是容与先生本人,一年以前......”朗读的那个人,声音越来越大。
“真是容与先生!我就知道,这群龟儿子!怎么敢的!”
群情激愤之下,现场的情绪被一下子推向了高潮。
“支持容与先生!绝不允许法院再拉偏架!”
“我就守在这里了!案子判得不公正我们就天天来这里抗议!”
纷纷扰扰的声音传来,陈忠走近了倾耳去听,冷不防正听到那人大声读报的声音。
这人在念什么?噢,燕京日报。
燕京日报报道了什么?似乎是在说,容与的真名是叫陈知意。
陈知意?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像是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了头顶,再轰的一声,在陈忠的耳边炸响开来。
陈知意不是他的女儿吗?那个在念书上向来有灵性,向来最得他的意的女儿!
陈忠一下子扑了上去,夺过那人手中的报纸,一行一行的看过去,“......本报做出回应.......陈知意.......容与......”
那人没想到有人连报纸也抢,本来想发火,转头却看到是这么个老爷打扮的人,强忍下火气,“你这人怎么回事?要看报一开始不会自己买?”
陈忠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这是我女儿!陈家振兴有望了!这是我陈家的麒麟儿!”
仿佛是梦想照进了现实,父亲临终前遗憾的眼神,独子陈宇延不开窍时的恨铁不成钢,一下子转换成现在,文坛天骄,那个锋芒盖过文坛这一辈所有年轻人的容与,竟然是他的女儿!
上天终究是护佑着他的!
陈忠喜到最后,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这是我的女儿!容与是我陈家的女儿!”
列祖列宗听到了吗?他竟然养出了一个这么出息的女儿!他陈忠这辈子下了地府,也有脸去见他陈家的先辈了!
“光宗耀祖”这四个字,是陈忠的执念,以前因为这担子压在陈宇延的身上,陈忠甚至能为了独子的前程,为了陈家的未来,违反他一贯的做人原则,昧下陈知意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再狠心将一直偏爱的大女儿逐出家门。
从这就能看出,陈忠的执念至深。
可在他这句话喊出来之后,周围却并没有人和他分享这份喜悦。
被抢了报纸的那人,一脸的疑惑,“容与先生是你的女儿?要真是如此,可我听说,你不是已经把她逐出家门了吗?”
不仅是登报声明逐出家门,还专为这件事开了祠堂,将人从族谱上除了名。
陈家传至现在第十九代,再也没了一个叫陈知意的女儿。
这声音像是一盆冷水,一下子让陈忠从狂喜的情绪里清醒过来。
是了,他行为不智,被那点舆论冲昏了头脑,竟然将陈家的麒麟儿逐出了家门!
大笑声戛然而止,陈忠脸上似哭似笑非笑,刚遭逢大喜,忽然又陷入大悲的情绪中,他一时间承受不住,如果不是陈宇延在旁边扶了一把,怕是要立时栽倒下去。
陈宇延眼里全是心惊,他也没想到,这个消息给他父亲的冲击竟然这么大。
“爹!”
“我好恨!我好恨啊!”陈忠捶胸顿足,心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悔恨。
早知道,但凡早知道,他又怎么会在报纸上发那则声明!悔恨的又岂止是陈忠一人?
对男人来说,你扇他一百个巴掌,都不如活得比他更加优秀漂亮,更能让他记忆深刻。
萧肃病了一场,再强撑着病体来庭审现场的时候,脸色不免就有些憔悴。
再见到神采奕奕的妻子,萧肃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但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站在他旁边的胡建于,却是推了推眼镜,眼神充满了怀疑,“你当真是容与先生?”
这位当日在法庭上,发出了“不屑于和旧式女子讲理”等言论的胡先生,这时候神色里的倨傲,却是越发盛气凌人了。
陈知意淡淡一笑,“胡先生看人倒还是一如既往,只看人身上的标签,从来睁不开眼睛看这个人本身,反正都看不清,我看这副眼镜还是别戴了为好。”
“反正戴了也是累赘,半点用也无。”
“你!”胡建于又想说一些“和旧式女子是讲不通道理的”等常说的借口,往常说出这些话,就好像是站在了一个不败的制高点一般,和这些旧式女子已经不是一个层次的了,对方自然就没了和他平等对话的基础。
但这次,顾念到对方可能是容与先生,胡建于生生忍住了这番话。
他要是真敢流露出一点,容与先生不配和他平等对话之类的意思,最后自取其辱的绝对是他自己。
还是和上次一样,一群女人,收起手上黑色的伞,鱼贯走到观众席落座。
但这次台下,却再也没了,上次对陈知意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
上半场法官态度没怎么变,但到了下半场的时候,却明显对陈知意温和起来。
陈知意在庭审现场,接触不到外界消息,因此也不知道,庭审刚开始,燕京日报就发文,丢下了一个大雷,向外界确认了陈知意就是容与。
其他报社,大都是专门就等着燕京日报的动作,他们这边消息一发,燕京城内的诸多报社,统统不甘落后的跟着发出了这则重磅新闻。
近段时间的燕京舆论界,被两样东西占住了视野,一样是容与的《保罗》,另一样本以为和容与毫无关系,却兜兜转转发现竟还是这位先生。
以前是没反应,现在是一有反应后,各方人士纷纷炸开了锅。
这则新闻以燕京为中心,向周围的城市飞快的辐散出去。
容与先生竟然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位旧式家庭长大的女子!
现在的舆论还是纸质时代,其他地方的反应,尚且还不知道,但燕京城内,却是在短短一个多小时,吵嚷什么的都有。
大多数人都是虽然早有准备,却仍旧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一些古板的老学究,他们早就看不惯容与锋芒毕露的文字,力求主战的风格,当即就在一些场合,发表了对这件事的看法。
“老夫早就看出了容与,不是什么安分的性格!如今再看,果然如此,一介妇人,偏要不安于室的搅风搅雨,又是离婚又是鼓吹宣战的,纵使是有点才华,也不过是小道罢了!”
以前不知道容与是女人的时候,没人拿这点来攻击她,现在一朝知道她是个女人,还是个正在闹离婚的女人后,这些人好像一下子就发现了攻击她的一个弱点,纷纷开口专挑这方面开口。
“一个女人,她以前的那些文章,真是她一个人作出来的吗?”
“还离婚了,这样的小姐,就算在文学上的成就再高,就她这个人的人生来看,仍旧是不够圆满的罢?离婚了还能找到什么好归宿?”
一些狭隘的、可笑的偏见,因为性别,就被这些老学究加诸在了她身上。
但这个时代,到底是已经变了。
没等第二天正式在报纸上发文,林路留找了一家小报,率先表达了他对陈知意离婚这件事的迫不及待,再隐晦的表达了一点自己对陈知意的追求之意。
“林某和陈小姐少年相交,最是知道她为人如何,陈小姐天资粹美,为人纯善......这桩离婚风波,我只期望能快点过去,还她一个安宁环境......”
这篇文章在对陈知意用了无数溢美之词后,末尾还附上了一首小诗,“我当日曾说过求之不得,如今初心未改,仍旧求之不得”。
这两处“求之不得”,细心的人慢慢品味后,可以读出其中的两种意思。
第一句“求之不得”,是在表达陈知意尚未离婚,林路留自然是“求之而不能够”。
而第二句“求之不得”,却是表明的一种态度,一旦陈知意离婚,他必定要将这份心意贯彻到底。
这篇类似于“求爱信”的文字一经发出,就引起了燕京城内不少人的注意。
一些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林路留当初敢那样放言,而林家也半点没流露出过要阻止的意思,原来是人家早就知道了容与的身份!
当代文坛青年,大多在感情方面大胆奔放,林路留的这篇文章,仿佛是给他们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陈知意如今还在法院打离婚官司,但外界已经开始骚动起来了。
既然容与先生已经快要离婚了,林先生能率先发出这番求爱信,那他们也可以啊!
容与这个笔名,本来就在这些人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不少人还是《保罗》的书粉,现在一朝得知自己的崇拜对象,原来竟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容貌气质都一流的淑女,顿时心里都不淡定了起来。
离!这婚必须离!萧肃有眼无珠,但他们可是知道好坏的!
萧肃不行了,正好给他们腾位置!
继林路留这篇文章后,燕京小报再度忙碌起来,陈知意人在法庭,而外界已经有不少有志青年,登报向她发出了一封封求爱小诗,万众一心的期盼着她早点和萧肃这位前夫离婚。如今的陈知意尚且还不知道这番风波,下半场的时候,法官再度提出陈知意的诉求,询问萧肃的意见。
萧肃依旧是冷着一张脸,“我不同意。”
这句话一出,台下却是一片沉默,没人再给萧肃说话,也没人因为这嘲笑陈知意的诉求不合理。
今天观众席在座的这些人,其实和第一次开庭时的人员构成差不多,旧式女子和男性文人之间泾渭分明。
这场开庭,发展到现在,与其说是这两人之间的离婚官司,不如说是对这群”呼吸了一点文明空气,就迫不及待要抛弃妻子“的“文明人”的审判。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把他们脸上的遮羞布给扒了下来示人。
僵持到最后,短暂休庭后,陪审团在庭外商量结果。
陈知意和刘颐莲等人站在一起,听着里面时不时传出来的争执。
半数是支持她的,认为诉求合理,半数是认为她的诉求有违常理,不应当做出这种有违公义的判决的。
“萧先生从未在外界对他妻子有过诋毁言论,无论是哪条法律,都不该判他登报道歉!”
“外界对容与先生的诋毁,大多是另外一些文人,或许可以退后一步,改一下诉求,判那些文人侵犯名誉道歉。”
这种“退步”,从来都不是陈知意想要达到的目的。
“但你要清楚,这不是在判一对寻常夫妻的离婚官司,这份判决书,很可能会流传到后世,关系到一个群体在社会上的生存状况,不知道这点,能否让诸位先生再认真慎重一些?”
这是胡西月据理力争的声音。
支持的声音时强时弱,最后慢慢微弱下去,再在胡西月喊到嘶哑的理论声中,再度占据上风。
已经很棒了,她们能争取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陈知意知道她们之中,一位燕京教育局副局长的原配妻子,曾在开庭前,为了这桩案子彻夜奔走。
一位革命志士的原配,为了这个结果,回头联系了许多曾经的旧友。
刘颐莲站在陈知意身边,第一次开庭时,她强忍着没哭,但看到里面的陪审员一个一个走出来,最后的胡西月,朝她们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的时候,却没忍住大哭起来。
第一次开庭,是她们孤注一掷的勇气,而第二次众人态度的变化,是让她们明确的认识到,身为旧式女子,从来不是她们就活该承受世人偏见的反抗。
法官到底是判了陈知意要求的登报声明的诉求。
走出法院的时候,萧肃脸上神情复杂,看了陈知意半晌,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妻子一般,艰涩开口,“我从来不知道,你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
他对容与有着诸多欣赏,却从来没想过这人就是他的妻子。
萧肃当天听说了这件事后,一开始心里并没有什么反应,回家后,才逐渐感到像是一口气堵在了心口,怎么也下不去一般意难平。
到底是意难平。
他心中难受,而站在他一旁的胡建于,脸色更是铁青一片。
“法院这是做的什么判决?这份登报声明绝不能发!”
这要是发了,岂不是承认了他们这些人人品的瑕疵,后世会怎么看待他们?必须要上诉!
这场庭审进行的时间很久,一直拖到了下午才出结果,因此这时候萧肃几人还和陈知意一样,没接触到外界的消息。
也不知道此时外界,已经有不少青年在两人还未离婚时,就公开追求起了陈知意。
且这番示爱风波,随着容与真实身份的传播,还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甚至因为这份迫切期待两人离婚的心思,怕容与先生因为判决结果不如意,而未能成功离婚,还有人自告奋勇,登报先提前代萧肃发布了数份公告声明。
胡建于的心思注定要落空。
毕竟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虽然还没发声明,但和发了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