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陆见微摸摸自己的脸,破天荒有点惭愧。什么神清,什么骨秀,她有半点沾边?
不愧是官家人,真会说话。
申时初,洪贺亲自登门。
他确实受了伤,面无血色,嘴唇也发白,身上还有一股药味。应该只是轻伤,叫大夫诊治过了。
“陆掌柜。”洪贺深深作揖,“先前我模样狼狈,怕冲撞了您,才叫犬子过来,他这人粗莽蠢笨,若是说错了话,请您见谅。”
陆见微坐在椅子上,手边一盏茶,茶香袅袅,盈满整座厅堂。
洪贺经营漕运多年,攒了不少人脉,也曾有幸得过二两极品茶叶,对这香味可谓是怀念至今。
白绸香屏,没有错,就是这个味道。
这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他当初得了二两,宝贝得不行,品了许久,平日里都不愿拿出来,只躲在房里偷偷享用。
陆掌柜倒是豪气,香味如此浓郁,只怕私库的茶叶不少吧。
陆见微笑道:“洪帮主想好了?”
“陆掌柜,不瞒您说,我帮里上下几千号人,个个都要生计,若每年只得七成营收,怕是养不起兄弟们。”
“令郎一杆枪二十万,你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二十万,倘若平均分给帮众,每人也能得几十两,够一家老小一年的吃用,你现在跟我哭穷?”
洪贺苦笑:“账不是这么算的呀,陆掌柜,二十万是洪某大半辈子攒下来的,不走帮内公账,不会影响帮众的生计。”
“你作为帮主,能得营收至少八成,从中匀我三成,你还剩五成,与帮众又有什么关系?”陆见微神色淡淡,“洪帮主,你若没有诚意,这笔生意还是不要做了。张伯,送客。”
“别,别,”洪贺哭丧着脸道,“陆掌柜,哪是你想象的这般呦!这条水道的营收,洪某真的连五成都赚不到,更别提八成了。”
陆见微端起茶,悠悠抿了一口,没说话,也没看他。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虽掌管着江州漕运,却也要到处打点孝敬,这边送出一成,那边送出两成,我哪还剩得下多少?”
“哦?你都孝敬给谁了?”
洪贺苦笑:“陆掌柜,这种事可不好明说。”
“那你来找我,就是说这些没头没脑的废话?”陆见微放下茶盏,“洪帮主,你胆子很大。”
分明是温柔的语调,却叫人浑身发寒。
洪贺背脊僵住。
他怎么忘了,眼前这位陆掌柜,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柔可亲。
八方客栈从不主动挑起纷争,并不代表它好欺负。
相反,正因为它的“与世无争”,才更叫人难以捉摸。
洪贺不免后怕,他不该托大。
“陆掌柜,是洪某着相了,方才昏了脑子,您多担待。”
陆见微又恢复笑意。
“无妨,做买卖嘛,都是要讨价还价的,只要最后双方都满意,之前的一些计较都可以忽略。”
“陆掌柜宽宏大量,洪某惭愧。”
“现在可以谈了?”陆见微吩咐,“给洪帮主摆个座。”
岳殊立刻搬来椅子。
“多谢。”洪贺坐下,正色道,“洪某此次前来,是想向陆掌柜求援。长鲸帮与我青龙帮素来不和,多次挑起事端,想要吞下整条河线,我们争斗这么多年,一直未能分出胜负。”
“这次你输了。”
“对,我输了。”洪贺惭愧低头,“长鲸帮帮主叫孙鲸,之前内力与我相当,前几日刚突破六级,就迫不及待前来挑衅,将我打伤,说给我三天时间,若我不主动投降,他就率领全帮弟兄灭了我青龙帮。”
“你想让我怎么帮?”陆见微以手支颐,“帮你打败孙鲸?”
“陆掌柜神算,三日后,在江州与南州河道交界处,我与他必有一场决战,可惜我已受伤,内力又不如他,只能厚颜来请您帮忙。”
陆见微问:“你想杀了他?”
“啊?”洪贺不明所以,“既是决斗,自然要分出胜负,陆掌柜的意思是?”
“不过是利益之争,何必动辄杀戮?”陆见微笑了笑,“洪帮主既然不能提供三成营收,我找别人也是一样。”
“陆掌柜——”
“燕非藏,”陆见微压下他的声音,“你去一趟长鲸帮,问问孙帮主,愿不愿与我谈一笔生意。”
燕非藏会意,问:“倘若他不愿意?”
“漕运利高,有的是人愿意接管。”陆见微说,“总有识时务的人。”
她的目的只有搞钱,谁能付得起钱,她就跟谁做生意。
至于打打杀杀,不存在的。
燕非藏领命,当即转身就走。
“陆掌柜——”洪贺惊得大喊,“陆掌柜,这不还没谈呢嘛,咱们有话好好说,您突然弄这一出,我恨不得给您跪下了。”
“洪帮主,谁管漕运,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也懒得参与你们之间的纷争,但你既然求到我这儿,就拿出点诚意。”
洪贺腹诽:也没见过像您这样明晃晃要钱的呀!
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干笑两声道:“陆掌柜,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也的确没有可瞒的,帮里的营收,大头都不在我这儿,您直接要三成,我实在拿不出来。一成半怎么样?”
“不如我将孙帮主请来,问问他能给几成。”陆见微不为所动。
洪贺苦着脸道:“两成,真的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不好交待。”
“你每年拿这么多银子孝敬别人,眼下遇到困难,怎么不叫那些祖宗帮你,反而向我一个外人求助?”陆见微好奇道,“是因为他们不便出手?”
洪贺没有说话。
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薛关河忍不住开口:“那你孝敬他们图什么?”
其他人也想知道。
洪贺无奈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图什么。”燕非藏忽然开口。
“什么?”
“如武林盟,每年都会从底下小门小派手里收取孝敬,若非如此,无法支撑偌大一个武林盟的花销。但武林盟不会去管底下的争斗。”
“我懂了,”岳殊恍然大悟,“只要能收到孝敬,武林盟根本不在意是谁掌握赚钱之道。”
薛关河:“既然不管,为什么他们还要孝敬?”
“很简单,”张伯解释,“不孝敬,连存在的机会都没有。”
江湖就是这么残酷。
行侠仗义有,扶危济困也有,但攫取利益才是永恒不变的主题,它藏在巍峨雄壮、高不可攀的光环之下,不断地滋生发酵。
所谓的孝敬,不是什么保护费,而是争取存活的筹码。
对于上位者而言,青龙帮也好,长鲸帮也罢,都只是提供钱财的蝼蚁。
人不会在意蝼蚁之间的厮杀。
薛关河再次认识到,江湖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只有成为强者,才不会被这些裹挟。
“陆掌柜,咱们青龙帮看似是江州第一帮派,却也不过是跪地讨食的杂虫罢了。”洪贺被他们说得眼眶都红了,跟陆见微诉起了苦。
陆见微:“我同情你,但不会为你改变想法。比起那些收了孝敬不办事的,我至少还能帮你渡过眼前的难关。”
洪贺:“……”
“陆掌柜好狠的心,”蓝铃又跑下来凑热闹,“洪老头,要不你别求她了,投奔我千里楼如何?”
洪贺只是惊讶,但并未心动。
“怎么,看不上我千里楼?”蓝铃不悦皱眉,腕铃摇得哗啦响。
洪贺连忙解释:“蓝前辈误会了。洪某怎会看不上千里楼?只不过、只不过……”
“倘若他要孝敬的是黑风堡,你岂不是让他为难?”陆见微替他解了围,“蓝姑娘,你这般随意打断我的生意,是觉得兜里的钱太多了?”
蓝铃气道:“好好好,我不打断你,我就是嫌你磨磨唧唧,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了事,到时候威压那什么鲸鱼帮,别说三成了,四成五成都行。”
“师门规矩,取财有道,通过杀戮得来的钱财不作数。蓝姑娘见笑了。”
“你那什么师门?破规矩这般多!”
陆见微语调和缓。
“若非如此,仅凭当初丰州围攻之事,你千里楼和黑风堡恐怕存活不到今日。现在,你还认为是破规矩?”
听似温柔的话,却有种惊心动魄的冷峻。
蓝铃僵了一瞬,倏而笑起来。
“我这不是心疼你嘛,跟这没眼色的老头子扯这么久。要是我,早一招杀了。”
洪贺听得心惊胆战,冷汗从额角坠落。
“那、那三成就三成,只要长鲸帮不再挑衅,您也无需取孙鲸的性命。”
大不了,他们一帮子兄弟节衣缩食五年。
陆见微露出笑意。
“成交。”她又提醒一句,“不过,这五年内,你不能盘剥百姓。”
“自然,自然。”
“三日后,你在河上等候,燕非藏会与你同去。”陆见微转向燕非藏,“先探明虚实,动手是下策。”
她派燕非藏过去,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查清真相。
洪贺的话她只信三分。
燕非藏会意点头。
“多谢陆掌柜。”洪贺又朝燕非藏抱拳,“届时洪某就仰仗燕前辈了。”
他了却一桩心事,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不敢继续多言,当即告辞离去。
日已西斜,薛关河去厨房准备饭菜。
阿耐在炉子前熬煮药膳,方才厅堂的话他都听到了,不由感叹:“陆掌柜赚这么多钱到底干什么?是因为师门很缺钱?”
“不知道。”薛关河不在意这个,他想不通的是,“洪帮主不能向千里楼投诚,却能向掌柜的求助,为什么?”
本质上不是一样的做法吗?
阿耐问:“你家陆掌柜的师门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
“那不就得了,洪帮主求的是陆散客,跟她的师门有什么关系?”
“懂了。”
薛关河又道:“有燕大哥出马,长鲸帮肯定不敢随意动手。”
“也不一定。”
“为什么?燕大哥突破六级数年,长鲸帮那位才突破六级,不可能打不过。”
阿耐挑眉:“如果长鲸帮也找靠山呢?”
“他能找到比燕大哥还厉害的靠山?”
“你家燕大哥只是江湖第一刀客而已,又不是江湖第一,比他厉害的多得是。”
“不能吧。”薛关河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
三日倏然而过。
平平无奇的一天,燕非藏迎着朝霞,踏上青龙帮的船,随之前往两州水路交界处。
往返只需四个时辰,若是能和平解决,他们会在太阳落山前凯旋。
陆见微看了一天书,头晕脑胀,出了房间,凭栏眺望河面。
忽然间,一艘船拐过河道,向客栈缓缓驶来。
船上旗帜猎猎,硕大的“鲸”字映入眼帘。
一人昂然立于船头,气势凛然。
竟是七级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