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矜敛了气,只道:“扫兴,出去。”
马车本来是要往海舟学府而去的, 但走到半道上,萧矜忽而想起来临走时给随从安排了一堆的事,铁了心地要把那个地方彻底整改一番,现在这时候估计正忙活着, 学府的舍房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他朝陆书瑾问:“你还有旁的事要忙吗?”
陆书瑾自然是没有事的, 本来今天的打算是在大院里坐到晚上再回来, 但是因为萧矜从中作梗, 她只得提前离开。
见她摇头,萧矜沉默片刻, 似在思量什么, 而后对随从道:“改道,去春风楼。”
春风楼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陆书瑾当即就说:“我要回去。”
“你回不了。”萧矜否决, 说道:“那破地方合该好好修整,待晚上再回去, 你就先跟着我。”
“我不想去。”陆书瑾大胆表达自己的想法。
萧矜瞥她一眼, 掺杂着威胁地哼了一声,“这话我就当没听到。”
陆书瑾自然也不敢再说第二遍,但心里还是不大乐意的, 知道萧矜指定不会去什么好地方。
果然,马车饶了半个城,在云城第一琴馆门口停下。
萧矜率先下了马车, 他是春风楼的常客, 守在门口的下人老远就瞧见了萧家马车在路边迎着,一见萧矜下来便急忙上前, 躬身弯腰随手给萧矜的衣摆掸了掸灰尘, 喜笑颜开:“萧小爷, 您又来了啊。”
萧矜应了一声,那下人便像往常那样,着急忙慌地将他往前引,但萧矜这次倒没急着往里进,而后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是在瞧谁。
片刻后,他横眉佯怒,半个身子又探进马车里,从里头拽出来一个模样极是清秀的小郎君,往外一拽就扯下了马车。
陆书瑾看着面前这座富丽堂皇,张灯结彩的春风楼,抗议道:“我想回去看书。”
萧矜道:“不成,我陪着你去了一趟城北,你也该陪我走这一遭才算公平,再说了,那舍房你现在也回不去,指定一团乱。”
“我可以站在院子里看书。”她说。
萧矜又开始装聋,威胁道:“你若是不想好好走路,我就给你扛进去。”
街上人来人往,皆往此处瞧,而萧矜又握着陆书瑾的手腕不放,似铁了心地不让她走。陆书瑾没办法,只得跟在萧矜后头进了这云城有名的销金窟。
春风楼乃是远近闻名的琴馆,是城中达官贵人,世家子弟的主要消遣之处。
楼中的酒十里飘香,楼里的姑娘倾城貌美,打一踏进这座楼,陆书瑾的眼睛就被里头的华丽晃了眼,只觉得触目便是在灯光下闪耀的金色,头顶上挂着的巨大的彩色灯笼往下坠着飘带,站在轻薄纱帘之后翩翩起舞的姑娘,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不管从何处看,这里都与玉花馆有着云泥之别。
但本质上,也无太大区别。
萧矜走在前头,楼中的姑娘都熟悉他,站在边上甩手绢,“萧小爷可有几日没来了。”
“爷有正事儿,也不能日日往这里跑。”萧矜适当地为自己正名。
那些姑娘都知道萧矜不喜欢姑娘贴得太近,虽围了上来却也保持着一段距离,很快就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个穿着寒酸的陆书瑾,纷纷发出诧异地疑问,“这后头跟的是谁啊,怎么瞧着那么眼生?”
陆书瑾缩了缩脖子,心说可不眼生么?她就是钱多得放路上烧,也不可能踏进这地方。
萧矜脚步停了停,转头对她道:“你跟紧些,走我边上。”
陆书瑾实在不适应这种场景,唯一认识的人也只有萧矜,当然是紧跟着他,听他说了话之后便跨了两步悄悄去贴他的手臂。
萧矜牵着嘴角笑了下,带着她直奔三楼,去他常年包下的一个雅间之中。
这里的门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将声音隔绝得极是彻底,里头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出来,直到门推开时才能听到里面交错悠扬的琴乐之声。
雅间敞亮,绯色的纱帘从吊顶上垂下来,轻轻飘动着。
萧矜撩开纱帘往里探身一瞧,就见座位和矮榻皆坐了人,几人见了萧矜之后纷纷站起身来,唤了一声,“萧哥。”
萧矜方才还愣愣的,目光一落,瞧见了正中央的矮榻旁坐着的一个男子,当下神情一转扬唇笑了起来,脱了靴子往里走去,“我说这地儿怎么这般热闹,原来是叶老二你在啊。”
陆书瑾落后了半步,不动声色往里看,就见季朔廷也在,但他边上坐着个脸生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长相并不算出众但眉梢间的笑意仿佛带着股温柔的意味,笑着说:“萧小爷,有阵没见你了,听说你昨日干了件大事儿啊。”
说着,季朔廷和那男子一同动身,在当间让出个空位来,萧矜从善如流地走到其中盘腿而坐,姿态随意地伸展着肩膀,似烦躁地叹了一声:“什么大事啊,别提多晦气了,叶洵你最好别提,触我霉头。”
叶洵的另半边臂膀上还趴着个模样极为艳丽的姑娘,他随手捏了颗葡萄喂给那姑娘,不在意道:“刘家私藏官银的事都能让你给抖出来,哪能是触霉头?这是立大功啊。”
那姑娘含了葡萄笑,“萧小爷本事大着呢。”
叶洵就低低训斥她,带着股宠溺的意味,“吃完了再说话。”
姑娘又咯咯笑起来。
萧矜对这两人的互动完全视而不见,也没接叶洵的话,只惊奇道:“咦?上回咱们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不是让小香玉轮着陪么?这次怎么还挂在叶二身上?小香玉是看不上季老五啊?”
季朔廷适时地翻个白眼,做出不高兴的样子,“你说的那都是上上回了。”
“看来是我记错了。”萧矜转头看向还站在纱帘边上的陆书瑾,发现她还愣愣站在那里,便道:“还站在作何?进来坐季朔廷边上。”
陆书瑾缄默不语,学着他的样子把鞋脱了,还特地并在一起摆放整齐搁在萧矜的鞋子旁边,而后走进来坐在季朔廷的身边,当中隔着半肘的距离。
整个矮桌上皆是用光亮的银器盛满丰盛的美食,桌边坐着的也都是身着锦衣的少爷,唯有陆书瑾在这张桌子上显得无比突兀,格格不入。
但她面色宁静,落座之后虽沉默不语却不显拘束,倒有几分平日里少见的从容。
她方才细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里的气氛并不简单。萧矜平日里跟季朔廷相处时的状态是非常轻松的,两人约莫是自小一起长大,动辄贬损对方也不觉过分。而方才与这名唤叶洵的人碰面时,萧矜身上那股懒散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就收敛起来,他虽然在笑,却并不放松。
说??x?明萧矜和季朔廷与这叶洵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融洽。
不拘谨不露怯,就是陆书瑾唯一需要做的事,也不会有人为难她。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陆书瑾虽衣着寒酸,也不与人对视交流,但她是萧矜带来的人,这一屋子里萧矜坐在主位属地位最高,是以那些人虽疑惑陆书瑾的身份,却也都有几分眼色。
当然,蠢的人除外。
小香玉认真打量陆书瑾,忽而歪着头问萧矜,“这位瞧着跟咱们楼里的小倌儿似的细皮嫩肉的,原来萧小爷喜好这口?”
话音一落,季朔廷的眼皮子狠狠一抽,吃惊地看小香玉一眼。
陆书瑾也因为这句话,忍不住抬眼看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她没敢乱看,这是第一眼落在房中的姑娘身上,只见这个女子皮肤白嫩如雪,描着细眉点着朱唇,模样漂亮极了,是让人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惊叹的美。
只是,好像没什么脑子。
所有人都在看陆书瑾。其实小香玉说得也没错,陆书瑾模样瘦小,肤色相当白嫩,墨染一般的眉毛和眼睛像是被画笔精心描绘一般漂亮精致,没有喉结没有胡茬,连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尖细娇嫩,这稚气未脱的模样就是楼里的小倌都是一个样,是那种雌雄莫辨的美。
但陆书瑾是正经的读书人,小香玉将她与楼中小倌相比,这完全就是一种羞辱,更何况还带上了萧矜。
所以萧矜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瞥她一眼冷声道:“你这张嘴若是不会说人话,那便把舌头拔了,以免招人嫌。”
萧矜虽然平时看起来笑笑的,一副很好接近的模样,但生气起来那是十足的骇人,吓得小香玉立马就打哆嗦,双眸噙着泪求助叶洵。
叶洵笑着在中间打哈哈,“这春风楼貌美如花的女子数不胜数,何以我跟季朔廷偏生就看中了同一个?不就是贪念小香玉的脑子蠢笨娇憨么?萧矜你可别吓到她。”
季朔廷听着这话也觉得好笑,没忍住嗤笑。
萧矜却好像不大领情,将眼皮一耷拉,“我吓到的人多了去了。”
叶洵道:“小香玉,快给萧小爷和这小公子赔不是。”
小香玉也忙起身,姿态婀娜地盈盈一拜,“萧小爷,小公子,是奴家嘴笨脑子发木才说了那话,还望两位莫跟奴家计较。”
萧矜没有应声,而是将目光一偏,落在陆书瑾的身上,似乎再看她的态度。
陆书瑾点点头,声音不大地道了句:“无妨。”
萧矜敛了气,只道:“扫兴,出去。”
小香玉眼睛一眨落下两滴泪,我见犹怜,朝叶洵望了又望,期盼他能说两句留下自己。
然而萧矜发怒,叶洵说话也是不作数的,只会惹得他更生气,于是也视而不见。
小香玉揩了揩泪,再福身一拜,走着小碎步离开了雅间,门合上的瞬间,她神色一转委屈之色荡然无存,翻了个白眼呸了一声道:“这个姓叶的,真是烂心肝的东西。”
房内的歌舞还在继续,几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书瑾趁着人没注意,抬头去看萧矜的侧脸,就见他眉目间没什么表情,似还藏着生人勿近的冷霜,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的他与学府之中的他判若两人,学府之中的他与身边的人说笑打闹,有着十七八的少年该有的蓬勃朝气,即便是发怒也不会对无辜之人牵连,且情绪去得很快。但此刻的萧矜却散发着尖锐锋利的气息,摆明了一副谁接近这就要被刺的冰冷,有着久居高位的压迫感。
陆书瑾觉得,在学府里时他只是小少爷萧矜,但是到了这里,或者说是到了叶洵面前,他才变成了萧家嫡子。
他十分忌惮叶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