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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坠入

清凉殿里灯火通明, 犹如白昼。

春桃一人跪在中央,噤若寒蝉。

才讲述完今日发生的事,这殿里的氛围让人遍体生寒。

不说刚刚冷着脸出去的福安, 就是平日笑呵呵的福吉眼下也是满脸严肃。

余清窈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浓密的睫毛上还湿润润的,不堪重负地垂下, 显得分外可怜。

因为李策一句话,她就哭了很久。

不但哭得头昏脑涨不说,而且还把自己先前说的话全给推翻了。

因为,她今日过得一点也不好。

春桃拼命垂下脑袋, 几乎都快折到了胸前,好像是被无形的大山压住, 抬不起来一般。

不但是来自秦王殿下身上的威压, 还有就是她答应过余清窈不会说出今日的事, 可还是没有挨得住秦王的的一个眼神,所以食言了。

余清窈望着李策, 几番欲言又止, 不敢开口为春桃求情。

李策拧起一块温热的白布, 抬起狭长的凤眸, 都不用言语,就让余清窈看的分明。

她坐在罗汉床另一端,手肘撑矮几上, 乖乖把一直攥紧的拳头伸了过去,慢慢打开。

“其实臣妾已经用酒消过……“随着手指张开,余清窈定了定神, 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手掌上还缠着一块帕子。

因为要穿礼服, 早晨她就把荷包等私物取下了, 以至于后来她摸遍袖袋也找不到东西能包住伤口,所以用的还是从李睿那里拿回来的那块帕子。

本来她是打算一回来就扔掉的。

可是接连发生了不少事,她哭得眼睛鼻子都是红的,现在脑子里还像是装满浆糊,哪还记得有这回事。

她下意识想合起手掌,掩饰这个错误,可李策的目光已经落了下去。

余清窈手指半张半屈,僵在半途。

“今日楚王也来了……”

此情此景,应当是要解释清楚,可她嗓子发哑,嗓音都显得发虚,“帕子的事……”

他们两人还从未当面谈起过楚王。

余清窈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而李策的表现的又好似从不介意。

毕竟他们两人原本并无深情,又何来的介意。

果然李策打断了她的话,低声道:“没关系。”

他也未抬眼看她,只是用指尖解开活结,抽出来后揉成团,往旁边随意一丢,看似随意,却扔得极远。

丝帕轻盈,没有什么重量。

可却将低头扮鹌鹑的春桃吓了一个激灵。

就好像刚刚落在她眼前的并不仅仅是一方轻盈的丝帕,而是一声巨雷。

她受惊抬头,可晃入眼帘一幕又让她不由怔住了。

秦王清隽矜贵,龙章凤姿,明明是人上人,却在这里做起了伺候人的活,他托着余清窈的手掌,用湿巾一下又一下轻拭着掌心。

低头敛目的认真模样像是自己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如此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很难不让人多想。

春桃像是突然窥见了什么隐秘之事,忙不迭地重新低下头,同时心里生出了一些侥幸。

即便秦王生气了,可待王妃依旧温柔。

或许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惩罚。

更何况欺负王妃的人另有他人,秦王越是生气,就表明那些人越会倒霉。

这是春桃巴不得看见的事。

比起春桃的心安,余清窈反而更加紧张。

因为李策不再出声,她也只敢悄悄打量他。

留心观察之下,才发觉其实李策长的并不是一副温柔相。

眉峰凌冽,凤目狭长。

大概就是阿耶口里说的那种睥睨傲物之相。

若非他时常眉眼带笑,脾性温和,恐是无人敢近他的身,与他亲近。

擦干净伤口,李策又用玉片挑了膏药均匀地抹了上去,也不知道膏药里面含了什么成分,使得伤口凉凉的,擦伤处的灼疼顿时减轻了不少,再包上干净的纱布,伤口便彻底看不见了。

“好了。”

李策放下手里的东西,旁边一直等候的福吉连忙上前收拾。

余清窈抽回手,小声道:“谢谢殿下。”

不一会,福吉就收拾好药箱以及铜盆,带着春桃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李策没有起身离开,余清窈也坐着不敢动,只是把侧过去的身子扭正,两脚拘谨地踩在脚踏上,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受了伤的手掌搁在腿上,淡淡的药草清香扑鼻,让人心情都平静了许多。

仅仅几息的时间就仿佛轮过了四季,长得让人窒息,终于挨不住这沉闷的气氛,余清窈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朝李策唤道:“殿下?”

李策转过脸,温声回应:“何事?”

见他还肯搭理自己,余清窈小松了口气,她揪着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轻声说道:“臣妾还以为殿下在生臣妾的气。”

李策凤眸映着火光,眼底半边明亮,仿佛黑暗里那耀眼的金乌在天地一线之间,不知是要高升的旭阳,还是就要沉没的夕阳。

他唇角弯起,像是要微笑,但是那弧度太浅,浅得像是一晃就逝去的涟漪,“我为何要生气?”

余清窈眼睛轻眨了几下。

正要说不生气就好。

李策黑眸深沉,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凝视着她,又缓缓开口:“清窈,你觉得我不应当生气吗?”

他问得认真,语气也很轻,不像在责备人,可是却让余清窈忽然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今天的秦王殿下,好似有一点不太一样。

“今日实在太奇怪了!

兰阳郡主好不容易撑到寿宴结束,也是抱着满腹委屈。

这个时候她最喜欢去华昌宫里抱怨,于是散宴后和寿阳长公主一顿撒娇,说自己又是头疼又是腿酸,不愿舟车劳顿回公主府,才得了允许,留在宫中。

华昌公主坐在绣凳上对着铜镜通发,兰阳郡主就抱着床柱幽怨地望着她的背。

“不但睿哥哥奇怪,今天你怎么都没有帮我说一句话。”

这是在怪她没有站在她一旁。

华昌公主放下犀牛角梳,拖着绣鞋懒洋洋走过来,往她旁边一坐。

“兰阳你有没有点脑子,这么多年了,还不懂吗?”

兰阳郡主听了这话正要发火。

华昌公主把手边的枕头扔进兰阳郡主怀里,自己靠着另一边的床柱上舒舒服服道:“你是寿阳姑姑唯一的女儿,皇祖母那么疼爱寿阳姑姑,更是疼爱你。你爹又是兵部尚书,有权有势。你呢,和四哥又打小熟悉。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撮合你们两?不但寿阳姑姑不同意,皇祖母也从来不提,你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兰阳郡主皱着眉,好像是头一回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

“他是太子,文韬武略无所不通,是哪里不好了,我也是奇怪为什么我阿娘就是不同意!”

华昌公主用脚踢了踢她,有几分嫌弃:“你自己没眼睛看,没耳朵听?整日在金陵城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今上虽然有十个孩子,可是公主却仅有两位,长公主年岁和华昌差得大,小时候也不曾玩到一块,所以华昌与兰阳郡主就是一起长大。

说刁蛮霸道两人是半斤八两,沆瀣一气,可华昌时常还是颇为不解,自己这个表妹要样貌有样貌,要身份有身份,为什么就是脑子不好使。

“你倒是说为什么呀!”兰阳郡主把手里的枕头扔了回去,气呼呼道:“我是不知道,你们也不曾说。”

华昌公主把枕头拍到一边,自己坐直了身,“就你这个脑子如何拿捏得住四哥,到时候死都不知道如何死才是。”

“你觉得他处处都好,那是因为你还没看过他可怕之处,而且正是因为你笨,看不透他,他才对你宽容几分,待你温柔几分,你就当他对你与众不同了?”华昌公主昂了昂下巴,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六的字样:“你可知道从前金陵城六成以上的姑娘都思慕当初的太子殿下,为何最后能和他定亲的是次辅余家的余薇白?”

“为什么?”兰阳郡主凑上前,因为华昌把声音压得很低,再小一些她就快听不见了。

“因为其他人家的姑娘她不敢啊。”华昌小声道。

“为什么?”兰阳急急追问,恨不得把华昌敲一顿。

一句话断成几截说,这是要憋死她不成。

华昌公主恨铁不成钢道:“自然是他擅于伪装,看似圣人,实则魔鬼!”

边说华昌还突然张开双臂,扮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兰阳郡主离得近,顿时被吓得一个仰跌,尖叫了一声。

把人吓倒了,华昌公主也没有得意,反而更加深沉道:“你不知道当初陈皇后防他可比防着其他宫妃还要严重,那位可是他同父同母的幼弟啊,如此心肠怎叫人不害怕!”

兰阳郡主瞪大眼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不敢置信,“你是说是太子一直在对付六皇子?不会吧!为什么呀?”

短短一句话经历了疑惑、质疑、再疑惑,抑扬顿挫地就仿佛她现在起起伏伏的心情。

“自然是因为陈皇后,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废后了,她更喜欢六哥,还想父皇改立齐王为太子,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过。”

华昌公主摇了摇头,仿佛是自己早就算准了,长叹一声:“看吧,这次惹恼了父皇,不但六哥没能扶上去,连四哥也给扯了下来,这叫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我听说,明明是太子自己不想继续当太子……”这句话说的绕口,兰阳郡主都把自己绕晕了,一甩脑袋,辩解道:“反正就是,是太子哥哥自己选择的!”

“若是真这么简单,那你说说看,我父皇为什么要把他关在閬园里头?”华昌一句话就把兰阳郡主堵得哑口无言。

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关起来。

兰阳郡主接不住话,华昌公主才继续道:“总而言之,你对他的喜欢根本不值一提,只要他哪一天在你面前露出真的面目,你就不会喜欢他了。”

华昌信誓旦旦保证。

兰阳郡主被华昌公主一顿训,再没有最开始的精神,此刻就跟地里还没来得及收的小白菜,恹恹垂着头,脑海里更是乱糟糟一团,她把华昌公主最后两句话反复过了几遍,忽然灵光一闪,又把脑袋一下支棱起来。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们让余清窈早点发现太子哥哥的真面目,又或者早些让太子哥哥在余清窈面前暴露真面目,那是不是太子就不会再留她在身边了?”

“唉!”华昌公主张开双臂一下仰头栽倒在床上,彻底无语。

敢情说了半天,她还没懂自己的意思。

她躺下去掀起的那一阵风,把几案上的烛火都吹得七倒八歪,像是她被兰阳气的心情。

噼啪——

放置在矮几上的蜡烛轻轻炸了一个火花,没有惊动任何人。

余清窈挺着后背,板板正正坐着。

像是突然回到学堂,被严格的夫子单独留下来考问功课,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

半晌,她勉强鼓起了勇气,怯怯地问:“……那殿下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李策不曾想余清窈居然会这样问,似是还没摸清他的情况,他重新将眼睛转了回来,冷不防就对上余清窈乌澄澄的双目。

她就像是一个诚挚渴学的学生,乖乖在向他询问考题的答案。

那双本就乌亮的眼睛被眼泪一遍遍洗濯后更加清亮,好像水底下被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黑石子,极致的黑让她的肌肤更显得白,就好像是一捧绵软的初雪。

看着这样的余清窈,李策正要脱口的话又在舌尖上转了又转,始终没能真的说出口。

生气?

他为何会对余清窈生气,他早已经不是那不知自控的五岁孩童。

余清窈的神情越来越忐忑不安,眼睛雾蒙蒙的,仿佛眼泪又要开始泛滥了。

李策心下一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安慰道:

“我没有生气,好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也该去沐浴安歇了。”

余清窈感受到他手低的温柔力度,乖乖点头。

李策起身继续交代:“伤口不要碰水,需要叫春桃回来吗?”

春桃今天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只怕这会都还没缓和过来。

余清窈摇头,身子没有动,只有眼睛一路追着李策的身影,见他又从金丝楠木横架上取下外衣披上,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殿下是要回书房看书了吗?”

今日已经这样晚了,余清窈还以为李策不会再去书房。

“嗯,你先睡吧。”

说完话,李策走了出去。

屋门外福安提着灯等候多时,见他出来就迎了上前,“阁老已经来了,奴婢请他在前殿休息。”

离开清凉殿,李策才彻底沉下脸,闻言一点头,“那走吧。”

余清窈绞干了头发就立刻滚到床上,如往常的每一个夜晚,期盼能早些睡着。

可今日发生了那么多事,明明身子已经疲倦了,但辗转反侧,却是毫无睡意。

伸手勾住搁在床中间的圆枕,她抬眼往外望。

殿内的蜡烛都已经烧到了尽头,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照进来,隔着点金缠纹的垂纱朦胧一片。

若天不晚,月光应当会照进来一大片,直接透过床柱上的并蒂莲镂空纹。

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殿下还没有回来……

殿下到底是不是在生气。

虽然刚刚她没有追问下去,可心底还是有些介意。

余清窈又翻了一个身,脸对着床内侧,架子床紧挨着墙,她把手指戳在墙上画圈。

一圈又一圈,就好像是她理不清的思绪。

他是气自己瞒着他,不肯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也不敢说出兰阳郡主的名字么?

余清窈其实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大,更不想麻烦他。

事情过都过去了,而且真要说起来,她也并没有吃太多亏。

她故意把蛇扔到兰阳郡主脚边,也把兰阳郡主吓得摔了一个大跟头,现在想起自己当时的冲动,兰阳郡主没有回过头来再寻她的麻烦已是万幸。

余清窈将手盖在额头上,额头上的花钿早已经洗掉,可是那个样式还牢牢记在心里,她又在墙上慢吞吞画出形状。

从赵方、皇太后,以及其他人看她的神色与表现来看,他们都知道这是出自李策之手,也是表明了李策对她绝对珍视的态度。

他虽不能现身,但却也以另一种形式陪着她,护着她。

他应当是想要保护她吧?

可到底心有余力不足,她还是给人在外面欺负了,所有才会是那样的反应。

余清窈拥着被衾一下坐起身,就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想清了其中的关键。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加了一件披风在身上才推门而出。

庭院幽暗,仅有游廊下几盏灯照着,影影绰绰,路边花叶也只能瞧见个模糊的轮廓。

往书房的方向探了探,东厢房那边漆黑一片,里头并未掌灯。

殿下并不在书房。

而此刻她能看见唯一还亮着的地方是与清凉殿相对的前殿。

閬园是三进的院子,前院与正院之间还有一座五开七架的前殿,是用以会客接待的地方,不过閬园自禁闭以来就没有招待过什么客人,更何况是这么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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