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西湖白日里多么风姿绰约,美貌倾城,在月光朦胧的黑夜里,它也只能稍稍展现几丝若隐若现、欲说还休的风情。可惜,善僧当了那么多年的和尚,早已达到色即是空的境界,西湖的如丝媚眼也只能说是抛与瞎子看。
西湖静如镜,善僧的心湖却远远达不到这样的平静。
他在这里每多站一刻,懊恼便多一分。
尤其是冬末夜晚的风,吹拂起来一丝情面不留,让湖边除了他,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虽然感觉不到冷,却看得到什么是萧条凄凉。
直至此刻,善僧不得不承认,自己又中了莫翛然的计。
可笑可叹的是,这恰恰证明程鹤成当年对他的评价,到了今天依旧对他适用。
他找到莫翛然的那一刻,本来坚定地认为大将并不在,莫翛然唱的是空城计。
直到他在慌乱中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蓑衣时,多疑的本性占据上风,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自己中了莫翛然和大将联手设下陷阱,选择仓皇出逃。
看这空荡荡的西湖,空荡荡的夜晚,他再迟钝也能反应过来,那蓑衣绝不是大将,今晚莫翛然唱得依旧是一出空城计!
而原因,恐怕就在于自己在莫翛然身上留下的那一缕魂魄上吧。
如果莫翛然什么都不做,直接选择逃跑,那自己会认为有可乘之机,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他除去。
反之,经过今晚,自己气势衰竭,意志动摇,就算追上去,也未必有必杀的把握了。
善僧慢慢冷静下来,想到被莫翛然中途劫走的匣子,微微蹙眉。
他取走这件东西到底是偶然,还是有意?前者到罢了,若是后者,便会牵扯到他许多事的部署。
“善莫大焉”四人中,他谈不上聪明,只因为年纪最长,才排第一,可他有一样好处——爱思考。这或许是多疑之人的通病。
因为匣子被抢,他的思绪渐渐发散起来,从南虞到北周……想着想着,眉头渐渐蹙起。
南虞已没有关注的价值,该回去了。
*
裴元瑾和傅希言上次从南虞归来,斩杀郭巨鹰,携手闯皇宫的事迹便在江湖上流传了很久,如今旧事尚有余温,又添新的话题。
江湖人虽然在所谓的普天之下,王土之上生活,可心里面对皇宫守卫是带有几分轻蔑的,有夜郎自大者,甚至对闯皇宫这事抱持着“我行我也能”的念头。
而郭巨鹰,裴元瑾和傅希言毕竟是二打一,就算双方战力不对等,也有人认为裴元瑾他们赢得侥幸。
但这次不同,桃山兄弟、乌玄音的战力不消多说,三人以车轮战的模式连接挑战裴元瑾,哪怕裴元瑾身边也有人助阵,可连杀三人的光辉战绩,放到哪里也叫人挑不出刺——便是坐井观天者,也知道天是什么颜色。
都说武王是一道坎儿,一入武王天地换,可这句话被换了,如今,裴元瑾才是武王的坎儿,又或者说,裴元瑾追着武王砍。
傅希言从江城下船,正准备在码头附近找个地方吃一碗热乎乎的热干面,踏入门内刚好听到有客人提及此事,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没笑出来,是克制,而说话的人没笑出来,是惊恐。
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容貌暂且不提,毕竟好看的人那么多,不一定都姓傅姓裴,也有可能姓薛姓花,可两个好看的人还带着一只穿裙子的大鸟,那大鸟还喜欢哎呀哎呀地叫,这就万里无一了。
傅希言无奈地看着骤然安静的饭馆,已经默默让位置的食客们,无奈地摆手道:“我
就是进来看看,你们吃你们的。”
刚刚聊天的两个人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们错了,请傅公子开恩。”
傅希言疑惑:“错哪儿了?”
果然是记恨他们了!那两人哭得更大声了:“哪都错了。”
傅希言:“……”
傅希言解释:“我刚刚不是质问,是疑问。你们没错,我觉得真没错。”
两人认为他说的是反话,立马求饶。
傅希言无奈地说:“别哭了,是我错了行吧。”
哭声骤止,两人对视一眼,擦擦眼泪。就在傅希言以为两人总算相信自己的时候,他们开始互相道别了。
“其实,上次路过黑风寨,你屁股上的那一刀,是我不小心砍的,我怕你责怪,没好意思说。”
“其实,你丢的银票是我偷的。我在外面欠了债,没敢和老婆说。”
“其实……”
“其实……”
傅希言越听越不对:“你们要不要跟我回去?”
两人讲着讲着,开始来劲了,被打断还有些不耐烦,扭头看他:“回去干什么?”
傅希言说:“自首啊。知道我爹是谁吧?”
其中一人疑惑道:“傅大人最近应该没有空管这些小事吧。”
傅希言问:“为什么?”
那人说:“傅小姐不是三月嫁人吗?听说陛下特准傅大人随行,如今应该已经去江陵了。”
傅希言身体陡然站直:“你说真的?”
那人指着其他人:“不信您问他们?”
在旁边看戏的众人见傅希言看过来,都整齐划一地点着头,还有机灵的,已经开始恭喜他姐姐新欢快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
傅希言顺手掏出一块碎银子丢在桌上,然后拉起裴元瑾就往外走,景罗抱着傅贵贵跟在身后,都疾步朝城里傅府走去。
店家疑惑地捡起桌上的银子,追出去问:“傅公子,这钱给谁的?”
傅希言头也不回地说:“面钱!”
……
店家疑惑地拿着银子:“可您还没点呢。”
傅希言此时已经乱了方寸,完全不记得自己进了饭馆之后,一直站着说话,根本没有点过面。
裴元瑾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宽慰道:“或许是刘焕已经说服了家里。”
傅希言不敢抱太大希望。
刘坦渡若真与北地联盟勾结,怎会因为刘焕的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而且刚刚那人说皇帝同意傅辅去参加婚礼,这事听起来大有猫腻。
回到傅府,大门外两只写着“囍”字的红色灯笼正迎风摇曳。他敲了敲门,门房一见是他,欢喜不已。
傅希言问:“我爹在吗?”
门房说:“老爷送二小姐去江陵了,夫人在家。”
这事听起来更古怪了。
傅辅身为地方长官,按理说不能擅离职守,像上次他成亲,送嫁的就是傅夫人,为何这次换了过来?
傅希言越想越不安,越不安走得越快,很快便甩下门房,运用轻功,一路跑至傅夫人院门外,走到这里,他才放慢脚步,露出身形,与傅夫人院里的人打了个招呼,等对方进去通传。
须臾,便有人请他和裴元瑾进去。
景罗带着傅贵贵,借口欣赏风景,慢悠悠地跟着门房,在花园里闲逛。
房内光线昏暗,却依旧能看出傅夫人精神头不太好。上次去府君山,傅夫人便在途中病了一场,身体稍有好转,又忙前忙后
的操办婚事,之后为了傅夏清的婚事,又急急忙忙地回来,根本没来得及好好调养,直到现在闲下来,各种病症便纷纷冒出来了。
大丫鬟在旁边小声解释着傅夫人的病症。
傅希言听着直皱眉头。
上次寿南山从小神医那里讨了一颗延年益寿丹,他给了傅辅,傅辅服后效果不错,早知如此,就该趁着小神医上府君山时,多要两颗。
傅夫人看他担心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小毛病罢了。上年纪的人,偶尔生生病,也是好事。省的以后一生病就是一场大病。”
裴元瑾说:“我让姜药师下山一趟。”
傅夫人摆手:“我这两天已经好了许多,就是身体还有些乏力,躺躺便好了。你们自去做自己的事,不必管我。”
傅希言用窥灵术看了下她魂魄的颜色,见依旧生机勃勃,才松了口气道:“您还病着,我爹怎么就一个人走了?”
傅夫人说:“他去送夏清出嫁,你若是现在赶去,应该还能赶上。”
傅希言见她神色如常,犹豫了下,问道:“我之前写了封信,让小桑送回来,不知信送到了没有?”
傅夫人本就是极聪慧敏锐的人,见他突然提到信,立刻警觉起来:“是家书吗?几时送的,说了什么?”
傅希言见她的样子,便知她应该没有看到信。
要不小桑没送到,要不就是傅辅没有拿给她看。按理说,女儿婚事生变,总要与当家主母商量,但按傅夫人的脸色以及丫鬟的说辞推算,傅夫人那时候病重,傅辅可能怕打扰她,便自己处理了。
傅希言心念电转道:“主要是问问二姐的婚事,看自己能不能赶上送嫁。没想到这次我爹竟然亲自去了。”
傅夫人说:“我本想去的,谁知你爹也不与我商量,先向皇帝请了旨,要亲自送嫁。你说这江城天高皇帝远的,一来一回不知多少路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念头,竟然被赶上了。”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可细细思量,似乎在暗指圣旨来得很蹊跷。
傅希言说:“他们走了多久,我还赶得上吗?”
傅夫人说:“走了两天。你可以问问老大,出嫁的行程安排他应该知道。”
傅希言扬眉:“大哥没去?”
傅夫人面露喜色:“你嫂子有身孕了,身边需要人。对了,你三哥也没去,说是要给老师守丧,怕去了冲撞。”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傅希言。
傅希言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很显然,傅夏清这桩婚事的背后,必然藏着许多隐情。傅夫人生了场大病,精神不济,加上儿子儿媳都在身边,又快抱孙子了,许多事傅辅硬要瞒着,她也没有强行计较,如今傅希言回来,这些疑问便顺势交给他操心了。
傅希言从院子里出来,转身要去找傅礼安,傅礼安已经在院子外面等着了,看到他们之后,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们回了自己的书房。
房门一关,他直接了当地说:“速去江陵找父亲。”
傅希言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桑把我的信送到了吗?”
傅礼安道:“送到了,看过了,父亲本打算退婚,可还没来得及把信送出去,皇帝的圣旨就和密旨一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