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复停停,好些人一旦离开家,就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郝师父难得没骂人,笑道:「你们知道甚麼!听说北边有几个地方开了叫师家好味的馆子,专会做各地吃食,甭管天南的还是海北的,去了就不想家!」
吃饱了不想家。
藉著,郝师父又简单将师家好味自助自选餐厅的规矩和特色说了,眾人纷纷低呼出声,热烈讨论起来,猜著等会儿会吃到什麼菜。
忽有一人想起来什麼似的。
「哎呦,我记得了,之前咱们从一个行脚商人那裡买过一罐子卤料粉,燉肉燉豆腐什麼的都可香可浓,是不是就是这家的来著?」
郝师父点头,「你记得倒清楚,便是那家……」
说说笑笑间,眾人已经来到城北的师家好味自选自助餐厅。
隔著老远就闻到香味儿了,这会儿凑近,越髮香煞人。
小柳捂著口袋裡剩的几颗糖炒栗子,呆呆地看著那高高掛起的匾额,脑海深处尘封已久的地方好似突然鬆动了些似的。
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东西簌簌作响,然后随著大风拔地而起,在他的记忆中疯狂舞动。
是了,他记起来离家前的片段了。
他隐约记得,自己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练杂耍的,他有爹有娘,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
家中人口多,日子一直不大好过,但爹能吃苦,一年下来,也能勉强温饱。
娘,哦,我有娘来著,虽然记不大清脸了,可身体彷彿还依稀留存著她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我脑袋的感觉。
娘总会想尽法子填饱一个个好像没有尽头的肚皮,她认识许多种野菜,知道哪些花能吃,哪些花不能吃。
每年春日裡,家中的小院子裡、房梁上,都摆满了风乾的野菜。
她好像会变戏法,再怎麼难吃的东西到了她手裡,也会不那麼难以下嚥。
有一年,爹赚了比以往更多的钱,娘一时高兴,做了一锅粑粑,纯糯米的!一点儿不掺麩皮的那种!
虽然是去岁的陈米,但娘破天荒用了猪油和糖,煎出来金灿灿香喷喷,真的又香又甜。
一直到现在,小柳还记得那粑粑的味道:
香的,甜的,金黄的外壳酥脆,拿在手裡有些烫,小心翼翼地用咬一口,能扯出老长……
甜味很淡,但几乎能一直甜到心窝裡去。
但那是他最后的快乐。
吃完粑粑没多久,爹就生了怪病,為了看病,本就不厚的家底彻底掏空,能卖的都卖了,还是不够。
最后钱没了,人也没了。
一个女人拉扯不了这麼多孩子,只好忍痛卖给旁人。
「别怪娘心狠吶,留在这儿就是个死,可跟了别人去,挨打挨骂都好,好歹能有口饭吃……」
小柳迷迷糊糊跟大家进了店,抱著大碗去盛菜。
师兄挑了个老大的鱼头,听说叫剁椒鱼头,酸酸辣辣,滋味儿特别足,脸颊子上肉也多,剩下的汤汁还能拌饭吃。
「来,」见小柳不动,师兄伸手去拿他的碗,「这儿有你心心唸唸的大块肉,好肥嫩模样,我给你盛一碗!」
小柳突然抱住碗喊了句,「我,我要吃娘做的粑粑!」
不是能吃到老家做的饭麼?
我想吃娘做的粑粑,行吗?
眾人一怔,就听小柳又喊了遍,竟意外带了哭腔。
「我想吃娘做的粑粑!」
那些久远的,曾经一度被遗忘的记忆突然在此刻卷土重来,压得小柳喘不过气。
他想娘了。
店内其他食客和店员纷纷望过来,师兄手足无措,蹲下来哄他,「你娘……这,这也回不去呀!有肉吃不好麼?」
小柳却吧塔吧塔哭起来。
确实回不去了。
其实刚跟著戏班子走那会儿,他曾经偷偷跑回去过,一推门,就看见了吊死在房梁上的女人。
是郝师父跟过来把被吓傻的他又抱回去的。
「天底下苦命人多著呢,下九流的人,若都开始倒苦水,能把河堤衝垮嘍!熬吧,熬出头就好了!」
「哎?小孩儿,哭什麼?」
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小柳本能抬头,竟然是之前大方打赏的白胖男人。
他还是穿戴很好,腰间又繫了另一个精緻荷包,大约裡面同样有几锭银子和几张卷起来的银票。
小柳不好意思说,可对方却从周围食客和店员们的口中拼凑出原委。
他挠挠头,然后非常郑重地点头,「吃饭嘛,自然是一顶一的要紧事。」
小柳傻眼,大张著嘴巴,肿著眼泡看他,眼泪鼻子混在一起流到嘴巴裡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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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随手丢给他一块雪白雪白的手帕,「这个不难,小师妹什麼都会,我去问问她!」
说罢,竟又吧塔吧塔跑回楼上去了。
旁边便有熟客笑,「哎呦,你们遇到贵人嘍!那位可是位官老爷,姓田,与这家掌柜的师兄妹相称!」
听说那位师夫人今儿来视察来了,就在楼上呢。
郝师父等人一听,俱都惊得魂飞魄散,又担心方才是否失礼。
又有人道:「这家的掌柜可厉害,又心善,专為咱们这些出门在外混饭吃的著想,菜单子隔几日就变一变,我们都来了快一个月了,还没吃完呢!
非但如此,她还时常叫大家自己提,有什麼想吃的爱吃的,若店裡没有,只要能想办法弄出来的,你就等著瞧吧,要不了几日,保管有!」
小柳捏著那张手帕,如同捧著一个易碎的梦。
郝师父从后面捏了捏他的颈子,没做声。
其实哭完之后,小柳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闯祸了?
当初娘分明说过的,要好好听话。
可现在,他不听话了。
可就在小柳想放弃时,第三天要登台时,戏园子的管事忽然带进来一个外人。
看清来人面容后,郝师父慌忙站起,带头行礼。
「给田老爷请安!」
「海,我就是看个戏,不兴这套,起来吧!」胖乎乎的田大人很和气地摆摆手。
他朝小柳招招手,打开食盒,露出裡面金灿灿的小圆饼来。
「尝尝,这是不是你说的又香又甜又烫的粑粑?」
顾不得烫,小柳抓起一隻来边哭边吃,「呜呜,我娘做的,没,没这麼好吃……」
「餐馆裡已加了这道菜,日后跟其他新菜一样,隔些日子就会出现,若馋了,只管去吃,可不许哭鼻子。」
对方笑了,又对郝师父道:「你们在这边演十日吧?十日之后呢?」
郝师父不知他的用意,喃喃摇头,「若没有别的活儿,自然是要走的。」
没人收留的京城,他们住不起。
田大人点点头,「这麼著,我请你们去师家酒楼演,先定一个月,如何?」
巨大的馅饼兜头砸过来,郝师父人都傻了,再开口,声音都打颤。
「是,是内城那座三层大酒楼麼?」
师家好味的名头他自然听过,几家自选餐厅在外城,就是寻常餐馆的格局,根本拉不开场子。
唯有内城那些成规模的大酒楼,自一楼大堂起中间上下贯通,十分宽敞,讲究些的还会专门搭建戏台。
可,可那是内城呀!
他们这等身份,又没正经打出名号,配麼?
对方却很肯定地说:「我自小看戏无数,你们这是真功夫,去吧,一準儿成!」
然后郝家班就去师家酒楼演了。
因怕辜负田老爷盛情,眾人都使出看家本领,果然走红,渐渐声名鹊起。
打响名头之后,就陆续开始有贵人来请了家去演,有祝寿的,有宴会的,不一而足。
几个月下来,郝家班在几个大戏园子有了固定的看客,已经不急著离开了。
眾人对田老爷和师家酒楼感激到了十一分,总把新戏法留在后者场子上公开,后来就有老看客為了看新戏法,专门跑到师家酒楼蹲点。
郝家班的人知道,依照人家家大业大的,其实也不缺这点儿新客,可人得知道感恩吶,你得一辈子记著人家的好。
可惜田老爷好像渐渐忙碌起来,听说是皇帝看不下去他那般清閒,叫人派给他许多活计,於是田老爷就没那麼多閒工夫出门看戏了。
后来又过了小半年,那位田老爷美滋滋过来找郝师父,说自己要成亲了,想请他们过去演一场,额外还有红封。
郝家班的人坚决不肯收钱,甚至还停了半个月的演出,专门為他的婚礼排了一整套新节目。
当时小柳还想呀,田老爷要成婚了,会是当初戏园子裡看过的那位女郎吗?
幸好当官的有婚假哇,婚礼后的第五天,那位田老爷久违地出现在戏园,身边坐著的还是那位美丽的女郎。
对方瞧著气色好了不少,不过还是像以前那般靦腆,只开始主动要东西吃了。
偶尔吃到满意的,也会像当初田老爷做的那样,轻轻点点桌面,然后推过去。
那胖胖的田老爷就会美滋滋吃,哎呀,他这次开始光明正大地看人家啦!
每当他们来,郝家班还未登台时,小柳还会像以前那样偷偷躲在后台看。只是也不知怎的,和他一起偷看的人越来越多!
有时去的晚了,竟没有好位置!
师姐还会一本正经地说:「小柳,你还小,看多了不好,师姐替你看!」
小柳气得不行,又没法子。
每次看完之后,大家都会心满意足地感慨,「哎呀,多好的一对啊!」
虽然没看到,但小柳还是觉得,这话说得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