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茴若有所思。
回家后,照例先泡上豆子,又盘了一回账,心满意足。
晚间师雁行将那几斤老豆腐都切成约莫一指厚的三角片,先入锅炸,待表皮都染上美丽的灿金色,捞出控油。
炸过的豆腐水分急剧蒸发,重量锐减,轻轻按压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回弹。撕开看,原本紧致平滑的内部早已变成絮状。
嗯,非常完美的油豆腐!
等油控得差不多,师雁行把炸好的油豆腐分成三份,一份与切好的藕片一起丢入卤汁中煮,一份用竹篮吊在房梁上,留着日后慢慢吃。
剩下的一份,则额外调了一份蒜蓉辣酱。
“尝尝。”
她掰开一块油豆腐,往蒜蓉辣酱里蘸了蘸。
油豆腐特有的絮状组织非常擅长吸收汁液,一口下去,热乎乎油汪汪的浆液混着蒜蓉辣酱喷溅而出,绵软细腻,又能清晰地感受到油豆腐之间蓬松的组织结构。
回味无穷,相当有层次感。
江茴照样吃了一块,双眼一亮,又递给鱼阵。
小姑娘还不乐意,指着那蒜蓉辣酱道:“我也要!”
要娘和姐姐一样的。
江茴轻飘飘道:“辣的。”
鱼阵:“……哦。”
辣的是坏东西!
油豆腐和藕片都是卤味中的扛把子,正好现在天冷,提前一晚卤好,浸泡一宿,次日一早再加热一回,二次入味的同时杀菌消毒。
完美。
等明天做好腐竹,卤味大家族就更壮大啦。
想到兴起,师雁行还忍不住哼了点小曲。
郑家给了六匹料子,这两天江茴抽空剪开一匹,时不时缝两针。
她竖着耳朵听师雁行唱了半日,到底没忍住,问:“这是你老家那边的曲子?”
师雁行点头,“是啊,怎么样?”
江茴把针往头皮上蹭了蹭,神色古怪,决定实话实说。
“你们那边什么都好,就是这曲子着实……宫商角徵羽,哪一样都不规整。”
师雁行失笑。
这倒是。
结果几秒钟后,就听江茴不自觉哼哼起来:“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留下来……”
江茴悚然一惊,目瞪口呆。
我,我在干什么?!
师雁行:“……噗!”
洗脑神曲不是盖的。
“婶子在家吗?”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江茴甩甩头,试图将那见鬼的节奏甩出脑海,忙支起身子来听了,倒像是桂香的闺女郭苗,“是苗苗吗?”
那人就在外头应了,“是我,婶儿,娘让我来给你们送柴火哩!”
“哎,马上来!”江茴忙穿了鞋下炕,去给她开门。
师雁行和鱼阵姊妹俩也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果然就听外头有说话声,似乎是江茴客气了几句,让她将柴火放下,又拉着郭苗进来。
姊妹俩又顺着声音往门口看,就见江茴领着个黑黑壮壮的姑娘进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模样和郭桂香足有六七分像。
鱼阵看着人家的身板,十分艳羡,又小声对师雁行说:“跟好人婶婶好像哦!”
这才是寻常百姓家喜欢的身板子!
与桂香不同,郭苗性格像她爹,有点害羞,进门见师雁行和鱼阵四只眼睛盯着自己瞧,黑乎乎的脸蛋子上迅速泛起两团红云。
“苗苗姐炕上坐吧。”师雁行从记忆中扒拉出关于这个姑娘的碎片,笑着招呼道。
见炕上摊开崭新布料,郭苗越发束手束脚,拘谨地在边沿坐了半边屁股,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篷浆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给你们吃。”
是熟透了的龙葵果,一颗颗足有两粒黄豆大小,饱满而滚圆,深紫到近乎黑色。
龙葵果是北方很常见的野果,酸甜可口,汁水丰沛,备受老少青睐,连鸟兽也喜欢啄食。
故而虽然数量多,架不住争抢的也多,师雁行她们又忙,竟没碰见几颗。
“蛋蛋!”鱼阵指着那圆溜溜的果实惊喜道。
师雁行失笑,大大方方接过,“多谢苗苗姐。”
鱼阵也跟着说:“谢谢苗苗介。”
江茴也笑,“你这孩子,自己吃就罢了,何苦巴巴儿给她们带来?”
郭苗揪着衣角憨笑,盯着鱼阵圆鼓鼓的脸蛋子看个不停,“妹妹好看。”
之前从这里得了好酸菜,她娘也照着说的那法儿用五花肉炒了,果然酸爽可口。
还剩下大半棵,老太太没舍得吃,说过节留着包饺子。
师雁行噗嗤一笑,摸着鱼阵的小脸儿心道,这算是最原始的靠脸吃饭了吧?
“苗苗姐,”她说,“正好你来了,倒省得我们再跑一趟,劳动你家去问问,可有吃不完的大白菜没有?豆子婶儿那边也说一声,若有的,只管往这边送来,都照市价收购。”
酸菜好吃,但是水分大,腌制过后分量会缩减许多。
若她们这个冬天卖酸菜产品,需求量远非自家这一畦能支应的,少不得还得外面收购去。
郭苗一听,也是欢喜,“自然是有的,前儿我娘还说,今年怎么长了这么些,也不会像你们似的那么摆弄,正想着往外头卖呢。”
白菜好养活,产量又高,几乎家家户户都种。合着土豆番薯,一冬天就饿不着了。
可若没有肉陪衬,到底不美味,时间久了,看着就泛酸水。
若能用来换钱买旁的,再好不过。
众人笑了一回,郭苗又说:“前几日有邻居来家里说话,不知怎么听说我们两家来你们这里卖菜,十分艳羡,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意思是能不能也收他们的?”
“当然可以,”师雁行笑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左右我们也要外头买去,自然先紧着咱们同村的乡亲。”
如今大碗菜虽做的不如以前多,但每日消耗蔬菜分量也颇惊人,如今单靠桂香和豆子两家已然难以支撑,师雁行和江茴正琢磨这事儿呢,没想到外头早就动了心思,可不是两相宜?
这样带动起来,乡亲们有个进账,说不得也会念她们娘们儿们的好。
因明日要做腐竹,大家就定了两日后来这边送菜。
与此同时,陆家酒楼。
“不是那个味儿!”
一个穿缎子袄的中年男人尝了口盘子里的肉,眉头一皱,气呼呼撂了筷子。
八仙桌上只摆着一盘肉,红棕油亮,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块,单看模样,赫然就是师雁行做的卤肉。
但味道不对。
对面的厨子为难道:“少东家,这人家指定有秘方,光买来尝,哪里能做的一模一样呢?”
说话的是陆家酒楼掌红案的大厨,对面正是少东家陆铭。
陆铭闻言脸色越发不好,双眼微眯,“陈老,您以前不也猜过菜么,怎么这回就不成了?”
猜菜是业内行话,意思是你在不知道材料的前提下去尝一道陌生的菜,只凭经验和舌头判定菜的原材料和烹饪方式。
这个法儿极其考验人的功底,味觉敏锐度、观察力,乃至经验等等,缺一不可。
那陈大厨这几日本就被折腾得够呛,难免有点怨气。
况且他早年是陆铭他爹选的人,皆因这些年东家年纪大了,退居二线,这才渐渐把产业交到陆铭手中。
后厨几个大厨和前面的账房、管事等都资历深厚,如今明面上虽敬着陆铭,可实际上,依旧把老陆视为酒楼唯一的主人。
少东家嘛,没经过历练,到底不成的。
这会儿听陆铭这样讲,分明是质疑自己的本事,语气立刻就不好了。
“那卤汁的材料猜自然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卤东西么,左不过那些料。可少东家,您到底没摸过案板,不晓得其中关窍。”
说到自己的老本行,陈大厨的腰杆都不自觉挺直了,语气中洋溢着自信,胖脸上放着光。
“每味料用多少,什么时候加,加之前怎么处理,都是学问,中间但凡有一点差池,味儿也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哪怕人手把手教呢,一样的方子,几个厨子做出来还不一个味儿呢,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陆铭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也就是说,做不出来?”
扯那些没用的干啥,不就是不行吗?
你不行!
陈大厨被噎个半死,又羞又气,老脸泛红,没吭声,可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都有些抖了。
连老爷子待我都有商有量的,少东家竟这样轻浮!
我们这些人出来跑江湖时,少东家你还不知在哪儿撒尿活和巴呢,开酒楼的人,却连后厨都没进过,不过是个空架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若做菜做买卖真那样容易,酒楼早满大街都是了,还轮得到你我?!
旁边的管事见情况不对,忙出声打圆场。
“都是为了酒楼好,没得说,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不过少东家,就是街头小摊上的一道卤肉罢了,能成什么事儿呢?体面人也不会在大街上吃,愿意来咱们这边的老客,不还是照样来吗?何必呢。”
要他说,民间秘方多了去了,冷不丁冒出来几个也不稀奇,犯得着这样大惊小怪?
一惊一乍的,还过不过了?
见一个两个都不跟自己一条心,陆铭心中越发不快。
在他看来,这不光是一道菜的事儿,还代表着自己的威严和话语权被再次挑衅。
若说原本只有五分偷菜谱的心,这会儿愣是被一根筋拧到十分。
他越想越气,拍着桌子道:“我还不是为了酒楼考虑,多道招牌菜有什么不好!”
说罢,撂下这话扭头就摔门出去了。
陈大厨和那管事都是陆家酒楼的老人了,差不多算是看着陆铭长大的,这位小爷什么狗脾气,大家心里一清二楚。
这会儿见这个情形,下意识对视一眼。
得了,还是尽快向老爷子递个话吧。
这么闹下去可不成体统!
招牌菜,若能多道招牌菜自然是好的,可问题是,那是人家的菜啊!
本来他们开酒楼的却暗搓搓去偷学人家的菜谱,就犯了业内忌讳,偏这位小爷不听劝,眼见着是要一条路走到黑。
万一哪天脾气上来……
若只是一家子孤儿寡妇,倒也罢了,可那小娘子也不知哪儿那么些心眼子和手段,出来摆摊才多久呢?硬生生拉起那么许多人脉!
就前几日,竟还真就去县里跟郑大官人做宴席去了!
这还了得?
如今那小官人也同她有说有笑,自家小爷偏要跟人家过不去,这不是明知山有虎,还非往山上扔炮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