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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宴席

前世她自己摸爬滚打,比这个惨烈十倍的事多着呢。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以后她注定绕不开五公县,郑家固然要交好,但毕竟不是这一行里的人。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真遇到事儿了,可能远不如赵大厨这个老油子来的好使。

两位掌勺主动破冰,下头的人才敢放开了说笑,一时气氛融洽。

个别本想等着看赵大厨热闹的人一瞧,这位师姑娘竟只来今儿一天,这么说,赵大厨还倒不了?

有几个心里就打了个咯噔,后悔早起没给赵大厨好脸色,犹豫再三,又端着杯子上来说奉承话。

赵大厨冷哼一声,也不搭理。

跟红顶白,落井下石,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只他们忒急,嘴脸也忒难看了些!

白活这把年纪,为人处世还不如个丫头片子。

他且瞧不上呢!

两厢一对比,赵大厨忽然就觉得师雁行也不那么不顺眼了。

既然接了人家的台阶下,他也不拧着,问师雁行,“你师父是谁?”

那什么腐竹的,着实没见过。

倒是酸菜,似乎曾从东北的几个老伙计那儿听到过。

瞧这丫头的刀工手法,规整有序,简直比自己这操刀几十年的老手还干练,绝不是没有师承的。

师雁行心道,这可叫我怎么说呢?

“本是家传的一点皮毛,后来……如今还是自己瞎琢磨。”

赵大厨微怔,也不知脑补了些什么,竟有些唏嘘,点点头,没做声。

罢了,他也不是那等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夯货,若真是祖师爷赏饭吃,何苦大半辈子都闯不出县城去?

东家如今还用他,大半是念旧情,他得明白。

就算没有这个小丫头,大约也会有旁人……

想到这里,赵大厨忍不住又瞟了师雁行一眼,尤其是还带着奶膘的脸,仍觉得有些荒谬。

谁能想到,自己活了半辈子了,竟会被个小丫头压制住。

以前他总听人说,有的人天生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他还乐颠颠想着,可能自己就是吧。

可如今看来,是个屁!

他是求饭吃。

什么时候老天爷高兴了,甩脸子丢一碗饭,保证这辈子饿不死。

可这丫头呢?

那是老天爷捧着饭碗,追在后面喊,“来,吃一口,再吃一口……”

思及此处,赵大厨满腹心酸地灌了一杯茶,酸溜溜地想,她肯定可撑了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后面众人心思各异,前头宴席却气氛正酣。

四位贵客来之前就早听闻郑义的大名,说老实话,对这顿饭也实在没报太大希望。

区区一座小县城罢了,能有什么好东西?

落座之后,打眼一看,倒还凑合,只那什么卤肉,实在有些滋味,忍不住多用几块。

乳鸽也还不错,酱汁浓厚,色泽红艳,肥嫩嫩几只切开来,截面内立刻渗出透亮的油脂。一口下去,肉质肥厚,香气浓郁,下酒吃正好。

奈何后头用的荤腥多了,难免腻味,不曾想那两个凉菜都颇清新。

便是趁热来一碗雪白的鱼头豆腐汤,嘬一口软嫩细化的豆腐,满口香甜,又夹鱼脸颊子肉吃。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热菜炖汤里的豆腐,不趁热怎能吃出十二分美味?

略吹一吹,待表层热气散尽,便要急不可耐地放入口中,牙齿微微用力,破开表皮,露出内部仍滚烫的心来。

鱼汤中加了胡椒碎,乍一尝,无甚特别滋味,可伴着热汤热豆腐下肚,一股含蓄又磅礴的热量便慢慢游走全身,将这时节晚间的寒意化作层层薄汗逼退了似的。

“嘶~呼呼~”

更有一个酸菜蛋饺最妙,大约是蔬菜拧出汁子来和面,碧莹莹面皮似清风一缕,瞬间冲淡了满桌油腻。

底下是圆溜溜一个蛋皮,间或撒着黑芝麻和脆嫩葱花,色彩艳丽可爱。

筷子插下去,蛋皮底部一点面糊结成的锅巴状膜“咔嚓嚓”碎裂,颇有几分趣味。

相较水饺,蒸饺更利落精致,黄的蛋底、翠的面皮落在红色箸头上,娇嫩嫩一点、脆生生一汪,像极了盛夏草地上怒放的小花,生机勃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腹中越发空空起来,这点面食尤为可贵。

一口下去,“卟唧”,竟在唇齿间溅出热辣辣一汪汁水,非荤非素,好酸爽滋味!

“这个有趣!”

一个穿月白长袍的客人顿觉口中津液四溢,三口两口咽下去,指着那盘蛋饺笑道。

今儿这顿已吃了不少肉,可说也奇怪,这蛋饺里的肉,竟好似比别处清新许多,叫人吃了还想。

见他这般说,众人纷纷举箸,不多时,一大盘蛋饺竟被分食干净。

蛋饺用完,各人面前又多了个厚陶盅子,瞧着粗笨笨的,可混在这一堆精致器皿中,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意思。

才一开盖子,混着酸辣的薄薄刺激性香味就挤了出来,小钩子似的,往众人鼻腔里蹭了下。

“这叫水晶粉儿。”上菜的小厮介绍道,“专给诸位贵客润肠解腻用的。”

水晶粉儿?

这名儿倒是雅致。

头一个吃完酸菜蛋饺的客人来了兴致,垂眸一瞧,果见那盅子里安安静静窝着一团水润润亮晶晶的透明粗粉。

当空热腾腾一篷水雾,内中油汪汪一涧热汤,汤汁表层零星散布着几点红艳艳辣油,间或缀着几片脆嫩芫荽,竟有十二分动人颜色。

盅子旁边另有两个婴孩拳头大小的碟子,分别装着香醋和辣油,食客尝了味道咸淡后,可以再根据个人需求添加。

那人赏了一回,难得兴致高昂,便对郑义笑道:“不曾想郑老也有这般雅兴,妙,甚妙。”

连同方才的蛋饺,这才是读书人吃的东西嘛!

多么精巧,多么体面!

“不敢不敢,雕虫小技而已……”

郑义见状,笑着谦虚一回,偷偷和长子对视一眼,都有些欣喜。

这蛋饺和土豆粉之前他们是尝过的,自然知道好吃,却没料到效果这样出色。

相较之下,卤肉虽好,到底有些落了俗套,竟不如这两样小物出奇制胜了。

众人相互谦让一番,竟有一人诗兴大发,现场吟诗一首,什么“琼脂”“玉蕊”的,郑义带头猛拍巴掌。

郑如意就看他:

爹,您老听得懂?

郑义坦然:

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

读书人的学问,是咱们能听得懂的么?

众人正热闹,倒是席间一位一直沉默的先生率先举箸,挑起一缕土豆粉吃了起来。

嗯。

嗯?

嗯!

入口细滑,略有嚼劲,混着汤汁一并吸食入腹,难得竟颇有滋味。

再狠加一点辣子油,微烫的水晶粉伴着汤汁同食,整个人都跟着火辣辣起来……

雅致吗?

水晶粉湿滑,其实不大好夹取,又容易溅到衣襟上。

但……颇有野趣。

“前头递过话来,”师雁行等人正慢慢吃喝,忽然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今儿这席面置办得好,有赏!”

众人一听,悬了几日的心瞬间放下,饶是赵大厨也禁不住露了笑模样。

却见那小厮说完,并不急着走,又问:“不知做蛋饺和水晶粉的师姑娘可在?”

话音刚落,几十双眼睛就都刷刷往这边望来,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偷偷看向赵大厨。

师雁行起身,“在。”

那小厮忙笑道:“姑娘,前头几位老爷们都夸那两样心思奇巧,口味又好,问是哪位大厨做的,想见一见呢。”

这话一说,众人越发去看赵大厨了。

世风如此,偶尔哪位客人觉得哪道菜好了,也会一时兴起叫厨子去前头,或是夸奖,或是打赏,总少不了好处。

但以往这好事都只落在赵大厨身上,如今……

说一点儿不尴尬,那是假话,被众人这般注视着,其中不乏幸灾乐祸,赵大厨隐隐觉得面上做烧。

但凡方才师雁行表现得倨傲些,轻浮些,保不齐他就恼羞成怒了。

可偏偏人家年纪虽小,世事极为通达,一早就表明姿态,倒叫他不好发作。

赵大厨缓缓吸了口气,突然倔劲儿上来。

你们不是想看我热闹吗?

我偏不叫你们看!

左右刚才已是那般,何不好人做到底,赚出个大度体面的好名声来,回头传出去,也叫东家高看一眼。

拿定了主意,赵大厨竟对师雁行笑了下,“去吧,是好事呢。”

别说众人,就是师雁行都有些意外。

江茴暗道侥幸。

不,也不是侥幸,而是那丫头时时处处都考虑得太周到,每每可能有危机时,她总能先一步化解了。

当初大碗菜街头竞争时,如今郑家的后厨暗斗也是……

却说师雁行随那小厮去了前头,果然见郑义父子正陪着着四个穿长衫的男子吃席,角落几个大花囊内满插金菊,都开得轰轰烈烈。

长衫,文生巾,读书人?

师雁行暗自想着,郑义竟跟读书人有往来?难怪这样慎重。

见她过来,郑义便道:“来了。”

那四人纷纷回头,一看之下,吃了一惊。

“这样小?!”

方才问及哪位厨子做的,郑义说是外头请的,不知怎么又听闻是个女厨子,众人越发起了兴致,说要叫来看一看。

可如今一瞧,竟只是个半大孩子,那点儿若有似无的旖旎心思只得落空。

郑义带头夸了几句,师雁行一一作答,不卑不亢,又暗搓搓奉承几句,那几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十分受用。

最开始吃蛋饺那人笑道:“这小娘子倒是口齿清楚,郑老可不要吝啬打赏才好。”

郑义自然说好。

这些人不过把师雁行当个厨子,言辞间貌似推崇,实则高高在上。

类似的态度师雁行前世今生都见过许多,并不以为意。

服务行业嘛,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

却不想她正左耳进右耳出时,忽听有人问了句,“你念过书?”

师雁行下意识抬头望去,见是进门时一直没说话的那位,约么四五十岁年纪,双目有光,容颜清瘦,留三苒美须,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好似一杆修竹,赫然就是最典型文人的形象。

只是这么看着,就跟旁边嬉皮笑脸三位高下立判。

师雁行瞬间多了几分尊重,“家慈曾略略教导过,倒不敢说读书……”

众人都哦了声,显然有些惊讶。

竟是读书人家的小娘子?

既如此,又怎的沦落至此,操这等营生?

一开始说话那人打量师雁行几眼,摇头叹息,“可惜了。”

顿了顿又道:“是个女子,倒也罢了。”

师雁行微微一笑,没说话。

她能猜到对方的意思。

可惜,无非是读书人家的后代沦落至此,自然可惜。

倒也罢了,便是女人即便读书也不能科举做官,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谁知那修竹一般的文士却不以为然。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读书总没坏处,何来可惜,又何来也罢?”

师雁行一愣,一抬眼,就见对方正看着自己,很认真地说:“既读过书,日后也不可荒废。”

此言一出,他那三个同伴俱都笑起来。

“看看,你又疯了!”

“老裴啊老裴,哈哈!”

“远山兄,你这四处劝人向学的老毛病也该改一改……”

郑义和郑如意爷俩面面相觑。

早就听说这位裴先生性格古怪,今晚一见,也实在孤僻。

却不曾想跟个小姑娘大谈求学之道……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裴远山充耳不闻,只定定地看着师雁行,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也不知怎的,师雁行突然有些感动,好像在这全然陌生的世界中,格格不入的并非自己一人。

她郑重行了一礼,空前认真地回答说:“是,家慈以前也说过,读书使人明理。我虽不大出门,可偶然看几行书,也觉心里头明白了些似的,可见是有用的。”

裴远山一听,板了一晚上的脸上竟显出一丝笑意。

他欣然抚须,十分欣慰地感慨道:“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已得读书真味,比许多世人都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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