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 寒凉渐浓。
燕王京中遇刺,可谓是整个皇城也随之动荡难安,朝廷炸开了锅。
梁帝大怒之下, 命京兆尹、金吾卫去彻查此事。
奈何朝廷的本事众人心中清楚,这大梁朝廷, 外不掌兵, 内不掌权,早已是世家共治, 刺杀一事虎头蛇尾,查了半月才查到了一京中世族身上。
那世族姓冯, 这些年眼见府中败落, 在上京世族间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然而冯家却与长乐公府有远房姻亲关系,如此, 实在叫人忍不住将怀疑窥测的眸光落在了朝前长乐公二皇子一派身上。
只是这刺杀燕王, 对二皇子一派究竟有何好处?
冯府面对此等证据自是死活不认。
此事叫梁帝大为火光, 命人褫夺冯氏一族的爵位官位,将满府上下百余口人下狱。
后甚至迁怒去了齐镜敛身上,命其充当持节使,随着和亲部队往西羌而去。
朝廷乱,后宫更是乱。
齐后娘家唯一能干的侄子被派去了西羌, 此去路程遥远只怕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 齐后只觉后位不保,一下子急的生了病, 太后也是没好去哪儿。
如今□□, 能病的竟都病了。
梁帝有意安抚燕王, 朝廷重任, 权利交接, 郗珣近日屡次留宿禁中,难得空闲。
这日,郗珣方一回府,长汲便跑来告状。
“主子爷,姑娘昨儿个下午也不知在常府里受了委屈,哭哭啼啼从常府跑了回来,跑去您屋子里等了您一个晚上不见您回来。”
郗珣打算去小姑娘院子里,却听长汲喘了口气又继续状告,“今儿早上姑娘不知听文茵说了什么,怒气冲冲的走了,还不准我们跟着。”
要说最心疼的还是长汲了,姑娘在常府过得如何,那都是日日有专人盯着,专人负责报回来的。
可那些女侍又能知晓什么内情?每次报回来的无非就是什么姑娘几时睡,几时起,吃了什么。
可这高门深宅,岂是表面那般和睦的?
长汲就说自己往常府去时,总感觉姑娘笑起来不如在王府时那般欢喜呢。
晋陵长公主那边近来也是闹腾,时常将浔阳公主叫出宫来,姑侄二人一聊便是一个白日。
什么心思长汲哪还能不知,如今又不知叫文茵说了什么,将姑娘竟惹哭了。
说到此处,长汲心中也只能叹气。
既然如今姑娘认回了常氏,便与主子爷早不是名义上的兄妹了。
还不如早些将好事办下来,也省得晋陵长公主来回折腾,虽说有人盯着长公主院子,折腾不出什么大事来,如此也总惹人厌烦。
说不准早些将姑娘娶回王府,明年小主子都出世了。
可主子爷不发话,他自然不敢多提。
想必是主子自有思虑,如今仍是不慌不忙,不见有任何出手的意思。
郗珣闻言倒是不急。
她身边跟着暗卫,总不至于出了风险。
但近日朝廷各方人马、贼匪......
......
一大早的晋陵长公主还没起身,文茵就被赤松塞着嘴带了过来。
文茵在王府伺候长公主也有二十几年了,是以赤松给这位老人留了几分薄面,到底是没绑着手脚一路拖行。
文茵眼皮跳得厉害,被人拉入暗室,扣着肩不由得下跪下来。
她稳住身形才见到那道身前背手而立的修长身影,乌黑蛛丝皂靴往上,一身亲王袍都来不及换下。
文茵不由得心头打怵,冷汗直流。
赤松来问她早上的事,她磕磕巴巴却也一五一十道:“婢妾、婢妾说,姑娘既认回了常府,该少与我们王府来往......”
那还是文茵头一回见到郗珣那般冷肃的眉脸,一张深眸都能凝结出冰来。只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她,厉声问她:“还有呢?”
“还有,说、说,说长公主打算亲上加亲,宫里的浔阳公主要嫁来......”
文茵只敢心中喊冤,她哪儿会说这等话?还不都是受长公主的命吗?真是可怜了她们这群奴婢,犯了事儿就该她们赔了命。
事到如今,文茵为求活命,以头伏地不断叩首,劝郗珣道:“王爷!我知道您怨恨长公主向着朝廷,可您是她亲子,长公主岂能不更向着您啊!朝廷、朝廷早想寻您的把柄,您这岂非是将自己德行有私的把柄递给他们?奴婢看着您长大,不能见您如此糊涂......”
郗珣一直以来的平静皆是假象,这一刻他失望透底,那早晨得知她来的消息,升起的意外与欢喜一下子被粉碎的彻底。
郗珣一脚踹翻了喋喋不休的文茵,朝着底下人道:“将人压回去送给晋陵长公主,告诉她,日后她的人再敢出佛堂一步,乱说一句,只能就地杀了。”
......
有暗卫盯着珑月,郗珣很快便寻到了她。
郗珣见她一道小小的单薄的身影,还知道干净,坐在一食肆靠窗的边角里。
她临窗侧坐着,雪白面颊,粉红唇瓣,眼睫生的纤长。
垂落时如两把格外调皮的小扇子,光晕落在其上,给她睫羽渡了一层潋滟艳光。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还在王府里的时候,又仿佛回到了更久更久以前,在小姑娘还是一个小小姑娘的时候。
郗珣瞳孔中随着她映现,氤氲上了一层暖色浮光。
郗珣以手心抵着剑鞘,直到那边缘锋利冰冷的棱角将掌心刮得生疼。
珑月却仍不知所觉,她正一门心思的吃着汤圆,有芝麻馅儿的,莲子馅儿的。
她也不贪心,一勺子一颗,将碗里那些白白嫩嫩的汤圆全挑着吃。
珑月素来喜欢吃芝麻馅儿的,她咬了一口吸出内心,发现是莲子馅儿的就全留在一边。
等她一颗颗吃完芝麻馅儿的,又将那些莲子馅儿的全吃了进去。
她许是小时候做过乞丐呢,定然是成日里肚子饿,所以也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格外的爱惜粮食。
珑月碗里空空荡荡,一颗汤圆都没了,她才慢慢放下了汤匙。
吃饱喝足,珑月却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自从回了常家,晋陵长公主不喜欢自己了,文茵也不喜欢自己了,他们都说阿兄政务忙,说不准要三两日才能回府。
且阿兄回府了,会力排众议帮着她吗......
自己若是这般回常府,会不会被常岱打呢?她也不想看到常令婉嘲讽自己的眼神了。
珑月只觉得自己好可怜好悲惨呐,这回彻底无家可归了吧。
她心中不免怪起阿娘来,既然府上人都不喜欢自己,为何她还要生下自己?
阿兄为什么要捡回自己呢?
自己不乖巧不听话,又调皮,完全不是一个好妹妹,要是自己早点饿死就好了。
珑月往碗里滴着金豆子,听窗户底下传来几声极细微的声响。
珑月一怔,她不敢抬头,怕过往的人见到自己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吓到了,连忙低下头,只低声念叨:“糖豆儿?”
她跑出来的匆忙,糖豆儿不知飞去哪儿了,只怕还在常府呢。
珑月偷偷伸出衣袖,将自己脸上挂着的眼泪擦干净,才敢抬头。
她见到来人,一身石青袍裾,笔挺的站在窗外,一语不发,俯身看着自己。
也不知偷看她掉眼泪看了多久了。
珑月惊讶起来,有些被抓包的窘迫无措。
“阿兄?他们都说你要好几日才能回府,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珑月坐在长椅上,郗珣倚着窗外站立,如此,二人一高一低,连对视起来,都需珑月格外努力的仰着头。
郗珣轻勾了勾嘴角,黑沉沉的眸光落在她仍有泪痕的面颊上。
“为兄回来的晚了,有人哭鼻子了。”
那声音似玉石琉璃相撞,清脆冷冽,又蕴着一丝孤高悯人的味道。
珑月闻言,她害羞摇头,“才不会,我没有哭鼻子。”
郗珣清冷疏离的眉眼,见到她才有了几分温煦的味道。
他听小姑娘一本正经问他:“当年阿兄为何要捡我?”
郗珣很是郑重的想了想,他不愿骗她,“阿兄也不知,当年许是随手的吧。”
珑月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只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家人没了,连阿兄也只是随手捡的她。
她一张小脸上,顿时充满了失落的模样,可怜巴巴的,叫郗珣心中跟着抽疼起来。
“捡随手捡的,可是养着养着就有了感情。”郗珣解释道。
珑月摇头,抿唇悲戚道:“总归是不一样的,我又不是你亲妹妹。”
郗珣背光站着,连眼神都晦暗了许多。
他无奈失笑,只问她:“那是阿兄这个兄长你更欢喜,还是你如今那个兄长更得你欢喜?”
珑月闻言,沉默着不说话了,她心头发紧,心境有些难以言喻。
忽的只感觉自己仿佛看透了什么。
珑月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她往窗外伸出手,悄悄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