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雨水落了几日, 叫这股闷热总算去了几分,生出些茫茫凉意。
燕王府的亭榭楼阁规制高,大多翼楼神殿台基都足足有两丈高, 殿前殿后有玉石台阶相连,寝宫往外, 回廊绵延。
翠微院较之其他屋舍的恢弘威严, 倒是别具一格的精妙灵巧,融合了南地建筑的寝舍暖阁, 雕梁画栋,修缮时便耗费了许多心思。
内中便是一片花园, 四下栽着枫树, 如今还不是时候,想必等秋日里, 便是满地黄叶, 风景秀丽的时候。
沿暖阁阑窗边上, 是一丛被细雨冲刷的翠绿的芭蕉。
崔嬷嬷几人沿着廊下走,远远便见到,阑窗后而立的少女朦胧的身姿轮廓。
三位嬷嬷比昨日更早过来,人到了年纪都是时常睡不着觉,天没亮又早早醒了的。
可年轻人不一样, 年轻人多是需要睡觉的时候。
如何折腾人, 只怕再没比几位嬷嬷擅长的了。
如同那些婆母们一般,若是想磋磨儿媳, 无需使其它下贱落人口舌的法子, 只需每日早早起身叫媳妇儿来请安。
逼着晚上伺候丈夫整宿睡不好的媳妇儿更要早早来伺候她。
一日两日尚能勉强, 长此以往许多媳妇儿都被折腾的年纪轻轻面容憔悴, 神情抑郁的。
嬷嬷们教导贵女时向来是一言不发, 只严肃的紧,私底下却不是如此。
几位嬷嬷们就着瓜子茶水唠嗑便能唠上一整日。
刘嬷嬷见此,本严肃古板的眉眼都鲜活了几分,见廊边两面没立婢女,嘴角顿时瞥了瞥,压低声儿便道,“瞧瞧,前几日她还说起不来床,我就说哪儿来的德行?这才罚了两日,不就乖觉了......叫我说都是没挨过罚,或是罚的轻了纵容出来的......”
崔嬷嬷一听便笑了,她那张面皮有些跨,唇角往下耷拉出印记来,显得唇又薄又长,鼻翼往下也有两道深刻的纹路,掀唇笑时更是显眼。
“既是长公主都吩咐过了,我等务必要替长公主整治好便是。”
三人商谈起今日的活儿,较为年轻的夏嬷嬷便笑着说:“我瞧着那位郡主是个极怕疼,你那蒲团就是选的好。今日要是还不知乖觉,我们三也无需旁的只管使她继续练跪姿,再是烈的骨头,日日跪着还能不服?”
几位嬷嬷说到此处不禁相视笑起,仿佛是什么极其逗乐的玩意儿。
经过她们手里的贵女,性子烈的也有不少,最后如何?
此事她们做的多了,自然是熟能生巧,有的是千百种法子将烈马驯服。
人家亲生爹娘在场的都不敢说上她们一句不是,多得是送上好礼盼着她们仔细教养家中姑娘的,有了宫里的嬷嬷教导的名头,日后也好出去说亲。
她们来前早就知晓,这位郡主是地位尊崇却也仅是表面光鲜罢了。
幼失孤持,更是不知如何得罪了嫡母那边。
听那长公主口风,便是有意叫她们磋磨来的。
如此看来王府的这位郡主只怕还不如那些寻常贵女。
三位嬷嬷自然都不怵珑月,只将她当软柿子捏。
*
翠微院。
这日珑月起比往常要早,却不是什么被折腾怕了,早点起床学规矩的。
小姑娘换了一身藕粉色绣碧霞云纹西番莲连珠的半臂纱裙,一双乌黑清透的瞳仁,里泛着迷茫睡意,此刻执拗的盯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水瞧。
方才日头还清了些,她原以为今日必然是个晴日,可以出府去玩,谁知转头便又落了雨。
珑月便立在窗边眼巴巴看着窗外雨打芭蕉,看了一刻钟也没见雨停。
兄长今日难得不上朝,早早来瞧她。
如今那声音正在外室唤她出去用膳,一遍又一遍。
珑月却是磨磨蹭蹭不肯出去。
她也是有气性的,她被人欺负了如今正在生气。
小姑娘反复同自己说。
珑月正苦恼闷烦这鬼天气,猛不丁的就瞧见长廊下迎面而来的三位嬷嬷。
她顿时惨白了脸。从内室匆匆跑出去,见到临窗而立欣赏雨景的兄长,那跳起的心才算是安稳回去。
小姑娘轻咳了声,软糯的嗓音刻意低沉下来,问他:“你是我阿兄吗?”
郗珣听到这话心间微颤,回眸看她。
险些以为她是知晓了什么,才来问自己。
该不该叫她知晓......
反正,她早晚也要知晓。
你我二人并非兄妹,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你其实是阿兄捡到的小孩儿,并不是阿兄的妹妹。
一刹间,郗珣已经心中将所有回答过了一遍。
随即他见那道藕粉的身影跑到他跟前来,娇俏可人的小孩儿仰着头看他,明明身量如此矮,才到他的肩头高,却蛮横的瞪着眼威胁他。
“你要是还想当我阿兄,你就不准她们进来。”
“我再不准她们来我房间,她们只会欺负我。”
郗珣张张口还未说话,小姑娘又继续威胁:“你要是敢不帮我,我就离府出走!我就再不叫你阿兄!”
郗珣听到她这句话的那一刻,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
他缓了一会儿,才道:“你先坐下来用膳,剩下的交给长汲便好。”
珑月对长汲还是万分安心的,一听他说便知晓兄长是会替自己解决这烂摊子的。
小姑娘一整夜的恐慌一扫而空,她顿时就觉得胸口的大石头被放下了,高兴的循着郗珣的手边,往圆凳上坐下。
黑漆紫檀钿螺圆桌上摆满了早膳,糕点皆是小巧玲珑,形态颜色各异,四块为一盘,整齐摆放在白玉盘中。
乳鸽汤煲的鲜笋馄饨,生馅兜子,还有蒸的酥软的羊肉粽,杏仁花生羹、翠玉枣酥、八宝菱粉牛乳糕,白玉霜方糕,一小碗冒着白烟的冰酥酪。
杏仁花生羹研磨的极为细腻,乳白若牛乳一般,醇厚香浓,立勺不倒。
珑月早在内室中便闻着了。
便觉得肚子里的馋虫都活了起来。
——
赶早而来的三位嬷嬷以崔嬷嬷为首,崔嬷嬷一入了这翠微颠,面上神色便不复方才的有说有笑,登时严肃起来。
她瞧见紧闭的房门,轻咳了声。
见守在暖阁外的长汲穿无绣纹的圆领袍衫,便认为长汲不是个什么有身份的,当即便拉长了脸问起他来,“隔着窗便瞧见郡主是起身了,如今怎还掩着门?时辰不早了,你进去叫醒郡主,今日的规矩可不能学晚了。”
长汲清隽文雅的面庞同十年前没甚区别,淡淡的眉眼,连眼风都没留给这三人。
“你是在同我说话?”
刘嬷嬷一听,登时语气便不好起来:“这处就你一个人,不是同你同谁?”
长汲唇角扯出一丝轻笑来。
“你三人既是来早了,便在门外规矩守着。什么时候门开了,主子里头便是好了。”
三人一听这话,皆是气从心来。
外头又潮又湿,哪里有能立人的地儿?她们当了这么些年教养嬷嬷,可从来没等过人。
她们是来教她规矩的,还有被冷着的时候?
果真是顽劣难管的秉性!
崔嬷嬷面容拉下,“你这是何意思?莫不是叫我三人在外头站着等郡主不成?”
长汲并不想同这三个一看就刻薄古板喜欢折腾人的内宫老女人扯皮,他冷道:“身为奴婢,莫问莫听莫看。这不是头一次入宫就教你们的规矩?你们三个难不成这大把年纪了,连这些基本规矩都不懂?”
被如此打脸,叫崔嬷嬷脸色大变,她道:“好一个燕王府的奴才,我等是晋陵长公主请来的教导郡主宫规的嬷嬷,你以为如你一般叫人使唤的?”
长汲眉头也未曾动上半分,只似笑非笑道:“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伺候人的奴才?我是净身的阉人,你们不也是没入宫廷的罪奴贱婢?”
这群老奴们恐怕是忘了身份,管她以往是如何尊贵,如今既都是奴才,还分三六九等不成?
崔嬷嬷傲然扬起下颌,对着长汲满眼鄙夷,“吾乃上党崔氏之后!我祖父官拜三公!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焉能同我比?”
长汲淡淡道:“还当是谁?原是那贪污赈灾万两雪花银的崔万两的孙女儿?家族满门男丁处斩,女眷没入军营,这等名声我们家可是万万比不来。”
“你!你!”崔嬷嬷眼瞪得老大,话噎在嗓子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