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落了整夜, 终是在清晨时分渐渐停歇。
天穹上的云层始终厚密, 将冬日稀薄的日光阻隔在后,令整座皇城上空仿佛都笼上了一层阴翳。
李羡鱼坐在窗畔的玫瑰椅上, 由月见伺候着她洗漱梳妆, 心绪微澜。
往年赐婚的圣旨皆是当夜落下。
可她在披香殿里等了整夜,等到最后合衣倚在大迎枕上睡去,又在翌日清晨的日光里醒转, 却依旧是未曾接到从承徽殿处传来的圣旨。
她不由得想, 难道是, 呼衍求娶了其余公主?
可是,宫里及笄未嫁的公主仅有三位。
宁懿皇姐, 雅善皇姐,与她。
雅善皇姐常年缠绵病榻, 无法承受这一路的车马颠簸, 应当不会被选中。
那便只有,宁懿皇姐。
李羡鱼轻愣, 良久终是从妆奁前站起身来。
“月见,你替我去小厨房里备些点心吧。”
无论是与不是,她都想去凤仪殿里看看宁懿皇姐。
*
披香殿离凤仪殿并不算远。
李羡鱼带着月见,提一食盒的点心走到殿前的时候,也不过是方过了早膳的时辰,连乳白的晨雾都还未散尽。
她踏着犹带水意的长阶行至殿门前。
还未启唇,守在殿门前的执霜已福身向她行礼,歉然道:“公主,我家公主如今正在小憩。恐怕不宜见您。”
李羡鱼唯有点头:“那我等晌午后再来拜见皇姐。”
她说着, 便回转过身去。
一抬眼, 却望见宁懿皇姐正自外间归来。
冬日天寒, 万物衰颓。
而她依旧是一身明丽的织金红裙,披着件光泽柔亮的玄狐裘斗篷,乌黑的长发绾起华美的堕云髻,簪以数支镶嵌红宝石的赤金步摇。
是难得一见的盛装打扮。
李羡鱼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不由得启唇唤道:“宁懿皇姐。”
宁懿也瞧见了她。
她红唇微抬,步履从容地行至李羡鱼身前,如常抬手来捏她的脸,语声慵懒:“真是难得,小兔子这么早便自个送上门来。”
宁懿从外间归来,指尖微有些寒凉。
李羡鱼却没有闪躲,她轻声道:“嘉宁过来看看皇姐。”
宁懿笑了声,带着她抬步向内。
而执霜脸色微红,退至一旁。
却没有向宁懿请罪。
李羡鱼便猜到,执霜方才的答复应当是皇姐的授意。
她便也没有多问,只是抬步从执霜身侧走过。
宁懿却启唇:“执霜。”
她漫不经心道:“进来,替本宫重新染个指甲。”
执霜垂首称是。
于是三人一并进了内殿。
李羡鱼在玫瑰椅上坐落,将食盒放在手畔的长案上。
而宁懿斜倚在贵妃榻上,将雪白的皓腕搁在腕枕上,由执霜替她将指上的鎏金护甲一一取下,再以温水净手。
宁懿睨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说罢,今日是寻本宫做什么来了?”
李羡鱼应道:“嘉宁带了点心,过来陪陪皇姐。”
宁懿随手丢了个小瓷瓶给执霜,漫不经心地笑:“就这样陪本宫干坐在这儿吗?”
李羡鱼想了想,便道:“皇姐想去哪游玩,嘉宁可以陪皇姐过去。”
宁懿眯起眼来。
似是察觉了她不同寻常的亲近。
她思索着李羡鱼究竟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
但当视线落在她那双清澈而略带担忧的杏花眸上时,却又笑出声来,像是已洞悉了她本就简单的心思。
宁懿抬唇,曼声邀请:“去太极殿向父皇请安。
她抬眉,唇畔笑意愈浓:“你是想与本宫同去么?”
李羡鱼被她问住。
她羽睫半垂,秀眉轻蹙,在心里天人交战。
她不想去父皇的太极殿,怕在那里遇见呼衍的使节。
但若是不去,她又怕自己往后便没有见到宁懿皇姐的机会了。
宁懿倒也不急。
她饶有兴致地望着李羡鱼,像是等着她胆怯摇头。
一旁执霜已将她的护甲卸尽,打开了她丢来的瓷瓶。
里头的粉末是朱红色的,看着像是春日里留下来的蔻丹花粉。
执霜试着加水匀开,见色泽红艳,便取了些以布片沾了,小心翼翼地裹在宁懿的指上,又用棉线缠起。
第一根玉指还未缠裹好,李羡鱼却已经轻轻点头。
她像是落定了决心:“若是皇姐一定要去的话,嘉宁会陪皇姐过去。”
宁懿凤眸微眯,视线落来。
“小兔子什么时候那么大胆了?”
她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捏她的脸,但指尖一抬,才想起自己还在染指甲,愈发是倒了兴致,只懒懒道:“还是罢了。你过去,只会碍手碍脚。倒不如赶紧回你的披香殿,找你的那个小影卫去玩儿去吧。”
“皇姐!”
李羡鱼被她说得红了脸。想要起身回去,
但方站起身来,还未走出几步,她便忍不住回过脸来,放轻了语声问:“皇姐,您真的要嫁到呼衍去吗?”
宁懿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笑得连鬓上插着的步摇流苏都曳出光来。
她也不再管自己指尖还缠着布片,招手便让她过来。
她的目光灼灼:“小兔子,你过来。”
李羡鱼依言走近了些,又顺着她的话略微俯下身去,将耳朵凑近她的唇畔。
等着听她要和自己说什么秘密。
宁懿也半直起身来,在她的耳畔轻笑出声,语调轻快,一双妩媚的凤眼里却像是结着冰凌。
“让那个恶心的老东西别做梦了。”
“大玥没有公主会嫁给他。”
李羡鱼轻愣,还想再问,宁懿却似有些厌烦了。
她令执素抱来雪貂放到自己的榻边,凤眼里冰凌化去,波光流转:“你若是再不回去,我便令人将它丢进你的披香殿里去。”
“冬日兔肥,正好够它饱餐。”
李羡鱼知道皇姐言出必行。
慌忙噤声,起身向她辞行。
冬日清寒,宁懿也懒得起身送她,便索性阖眼,拥着狐裘在贵妃榻上小睡。
直至半个时辰后,她小睡初醒,见执霜执素仍旧守在身畔。
而指上的蔻丹也已染好。
她抬手,就着今日熹微的日光轻望了望。
见蔻丹殷红如血,潋滟欲滴,凤眼里的笑意更浓。
“走吧。”
她站起身来,将木托盘里的鎏金护甲一枚一枚地戴好,红唇勾起,笑影深浓:“去太极殿给父皇请安。”
*
太极殿内,铺着厚密的波斯绒毯。
墁地的金砖底下烧着地龙,即便是在冬日里,也温暖如春。
李宴入内拜见时,却在其中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皇妹,宁懿。
彼时,宁懿正坐在皇帝下首的圈椅上,卸了自己的鎏金护甲,亲手为他剥着一碟葡萄。
看着场面和谐。
父慈女孝,不过如此。
但当内侍通禀,宁懿亦抬眼看见李宴后,面上的神情便冷了下来。
她拿帕子拭去指尖上残留的葡萄汁,起身向皇帝随意福了福身:“既然皇兄来了,那宁懿先行告退。”
皇帝也并不在意,挥手让她退下,又看向太子,语气不善道:“你今日又想说些什么?”
自东宫围府之事后,他的态度一直如此。
想是心中有了忌惮。
李宴的态度仍是谦恭:“儿臣此次前来,是为呼衍之事。”
他道:“康乐年幼,前去呼衍和亲多有不妥。还望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一听是此事,面色愈沉。
他双腿毫无知觉,无法起身,便唯有抬手大力拍上一旁的木制扶手,怒斥道:“朕已下旨,岂容旁人在此置喙!”
他说着,抬目看向李宴,眸底的神情阴鸷:“还是,你连这等小事都想抗旨?”
他厉喝:“你是真想谋逆不成?”
李宴垂眼,低声告罪。
若是往日,他仍会再劝。
但今日,他却像是真的知错了一般,如皇帝所愿一般平淡地将此事揭过,重新说起另外几件政事。
而皇帝的态度同样不耐。
他烦躁道:“这等小事,交给左右丞相协理便可!何须朕亲自裁断!”
李宴不再多言。
他如皇帝所愿一般,和顺地起身告退。
皇帝并未留他,甚至还不等他走过面前那座金龙屏风,便迫不及待地对承吉道:“昨夜的那些舞姬可安顿好了?快让她们来朕的太极殿里。”
他眸光发亮,喃喃自语般道:“也不知她们穿上大玥女子的服饰,又是个什么光景。”
他光是想着,便觉得口干舌燥。
立时便喝了一盏热茶,又捻起一颗宁懿剥好的葡萄吃了。
*
李宴退至太极殿外时,宁懿并未离去。
她站在太极殿的滴水下,抬目望着远处祈风台上巨大的朱雀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