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然一片。
楚珩的登场更引起了满殿喧嚣。
他立定在姜月见与怀中稚子之前, 沉峻而威严的姿态,单是这气度,便教人不可小觑。又曾闻太后宠幸内臣, 其中这个姓苏的起居郎最为得宠, 盖过了一众新欢,太后为之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只是他们以为, 这样一个傅粉男郎,在面对如此斧钺汤镬时, 应该吓得面如土色, 退避三舍才对,没有想到,他居然敢像一个男人一样站出来。
连景午与之相比, 也如蒹葭倚玉树, 被夺其光芒。
虽然被挟持, 邝日游却大是不服,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听说还是个殿元的起居郎,能得到姜月见欢心,在他看来,也仅仅就是生得美了点儿, 要比实力, 他单手能拿下十个这样的小白脸子。
邝日游冷笑道:“你是何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楚珩含笑凝视着大放厥词, 已自身难保的邝日游, 神色似有几分怜悯, 就如同看路边一条不知名的野狗般, 他拂了拂指尖。
“阁下还是先着紧着紧自己的项上人头。”
邝日游要破口大骂, 忽然感到颈部一凉,竟是景午匕首划破了自己的皮肤,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肉过去,只消偏过一丝角度,这吹毛断发的利刃便能割断他的喉管。
他目眦欲裂,尽力仰起头避过,然景午揪着他的后脖颈,刀锋始终贴着他咽喉不让,邝日游唯有放低身段,讨好地商量:“景午,你我同为厉王帐下,你不想报仇么?”
景午淡淡道:“仇,三年前已报。冤有头,债有主,姜太后与小皇帝若死,大业已无人再可主持局面。”
这竟是个油盐不进的蠢货!
邝日游嗓音尖刻:“你,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也是反贼!你把我交代在这儿了,你自己也跑不了,你何必!”
景午道:“我今日,亦没打算活着从这座大殿上出去。”
疯子,这竟是个疯子!
邝日游呆了呆,心道,既然如此,倒不如与他一道拼了!
左右,不过是死,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邝日游“唰”地打出一个手势。
这是一个进攻的,发号指令。
“杀了这些人!”
伴随邝日游的一道虎吼,已经参与叛乱的南衙禁军骚动起来,立即举戈砍杀。
但在那一瞬息之间,景午反掌抽过了匕首,锋利的刀刃沿邝日游的脖颈划过,一道足有寸长的伤口霎时显现,不知道是否割破了邝日游的喉管,从那伤口处霍然喷溅出大片的血浆,邝日游双瞳凸出。
他拼了最后一丝气力,从景午手里夺过了那柄匕首,奋力箭步往前一插,手抓着匕刃重重地捅进了景午的左胸近心处。
两人几乎同时倒地,邝日游跌到在地,两眼合上,没有了声息。
景午的手拔出了胸口的匕首,任由血液汩汩冒出。
然这时,已经迟了。
得到了邝日游发号的南衙禁军,已经持械要绞杀殿内一切人,虽然群龙无首,然而造反已经到了这份上,已是骑虎难下。
正要群起而上,一刹之间,群臣惊惶的惨叫里,叛军之中,犹如被摁下了什么机扩。
近乎一半的乱党,却是抽刀向自己人,少焉,殿内涌起大片血雾,无数叛军被自己人砍到,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便坠入了血泊里。
文臣武将,一个个寻势望向根源。
楚珩缓缓收了手掌,藏于衣袖间,神情依旧岿然。
“景午。”
景午,从那张活死人一样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他不能相信:“怎会。”
血液从他左胸里不停地冒出,身前的披氅已是一大片濡湿。
景午睖睁目视着一切。
楚珩的身上,有景午熟悉的那种掌控全局的稳持之感。
十多年前,在他与厉王殿下都还是少年时,把臂同游,登堂拜母,仿佛是一个永远度不完的梨花漫漫的春日。
少年的侧影如今于眼底摩挲而过,只剩下一截玄青的氅服,五官已经模糊不清。那时,从那一行行烟霭花树之下穿行而过的,还有三殿下,那个比他们小了几岁,终日不苟言笑,城府极深的楚珩。
他便是如这般,将双手负后,永远波澜不惊,冷漠视人。
厉王那时,也曾十分信任于这个惊才绝艳的弟弟,曾将心腹之言,一一说给他听。
更曾,托付手中权力。
让楚珩一手,建立了整个南衙。
景午倏然如同回过了神,瞳孔放大。
“你——”
声音戛然而止,如风中的一抹败絮。
楚珩替他接了下去。
“你似乎忘记了,南衙禁军是创于谁人之手,当年它远不足以与北衙分庭抗礼,又是何人,将其扶持至今。”
天家皇嗣,都是孤家寡人,对于问鼎大位的皇兄,楚珩怎能不防?
南衙在创立之初,便有一套独属于楚珩的暗语。当危急时,向何处倒戈,每一个初代禁军心里都自有数。
即便时过经年,今日站在这大殿上的,仍有一半人,是效忠于当年的三皇子殿下。
景午因为太过震惊破了嗓失了声:“你是楚珩!你没死!”
一石激千浪。
大殿之上每一个得闻此语之人,无不惊愕。
骚动随之如一波一波推出了坍塌的琉璃门。
“什么?”
“先皇陛下?这,这是谁?”
“这怎么可能……”
更多人,都一动不动地盯向楚珩,唯恐眨了眼睛,便错过了什么。
景午睖睁片刻,蓦然拉长了嗓,笑得状如癫狂。
原来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他是败了。
厉王被吊悬城门,连一具完好的尸骨都没能留下,那一日,当景午步过天街,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幅惨状后,从此,复仇之心在他胸中生了根,他费尽心血,不计代价,就为了将杀兄夺位之人推入炼狱!
可终究是,功败垂成!
楚珩极其冷峻,近乎严苛地眸光扫视向他,充满不可测的阴鸷:“景午。人不可能完美,我猜,厉王不曾告诉过你,在我决意先发制人之前,他在我景阳府中蛰伏了多少死士。你与厉王自幼相识,引为知己,他的为人,你又了解几何?邝日游勾结外敌纵使不是你所为,你也不可能全然无知,武威之战我三千业甲殒于兵戈,对你刺杀王驾,其情可悯,但——”
这世上偏就没有如果。
景午惨淡一笑,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以楚珩的心智和手段,怎么可能只是这些。
冼明州远调并州,定也是障眼法。
并州毗连广济军旧营,楚珩清算广济军,冼明州就是一柄剑。
京郊大营今日看似不动,但以微生默为首的一干武将今日都不在殿上,这必是宫禁回防的后手。
但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楚珩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万一。
因为南衙十六卫,从他之命,更甚于厉王。
不,这一切或许更可能是楚珩特意授予,他今日于殿上气定神闲,安心令太后与少帝挡在面前,是因,他早就想借这个机会,将埋伏在禁军当中的厉王旧钉连根拔除,他早就暗中授意昔年旧部,与北衙禁军开战之时暗中伺察身旁何人仍信奉厉王,一旦太雍殿上发生谋乱,率先将厉王余党清剿。
想明白这一切关窍之后,景午不禁要为他喝一声彩。
好一招釜底抽薪,引蛇出洞。
太后在明,他在暗,真是妙计无间。
至于他,以及造反身亡的徐霭、邝日游,均是败给了和多年前与厉王党羽一样的原因——永远地,沉不住气。
“我服输……”
景午屈膝跪在地上,容颜惨淡。
“五马分尸,亦或凌迟之刑,悉听尊便。”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他决意参与让楚珩死于战祸时,便做好了会有今日的准备。
这一生难舍的,唯有他的夫人,傅银钏。
但想来,她应憎恶自己,避如蛇蝎。
因此,他的死亡在她的心里,也不至于会留下如何深刻的痕迹。这居然才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金殿之上的喧哗还在继续。
尚书左仆射的声音最为夺耳:“先帝陛下可不能冒认,你有何凭证——”
大约是被楚珩看了一眼,左仆射的眼睛里露出困惑惶然神色,闭了口,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从姜月见的角度,她只能看到楚珩长身玉立的背影。
她知在这一刻,楚珩心里已有了决断。她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和楚珩之间不知何时起有着这样的默契。
景午应该,也必须为枉死的无辜之人赎罪。
无论是当年武威之战,抑或是今日南衙举事。
太后握住了銮座之上的龙首,下了对景午的最后宣判。
“罪臣景午,弑君犯上,思及先祖护驾从龙,开疆拓壤,因享荣光,迄今已历四世,奉有丹书铁券,享勋爵尊崇,今日,褫夺爵位,贬为白衣,丹书铁券仅免其死,不赦其罪,判处刺配三千里,永世服役,为我大业修筑长城,遇赦不赦,其子孙后代降三等籍户,亦永世不得入仕。”
他说,楚珩残暴,心狠。
但当年宣化门兵变之后,楚珩留下了他性命、爵位,只是夺了他手里的兵符,便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无论史书里如何记载,无论后世人如何评价,在姜月见这里,楚珩不欠厉王,更不欠他景午。
宣判下达,百官心知,惹下如此大祸却没被处死,纵然是四世三公、有开疆之功的景家,太后娘娘也还是宽了一手。
楚珩对议论声犹如不曾听见,他看向下首,已血涂满地的景午:“厉王家小,尚在人世,已隐姓埋名,去路多年前便已安排好。”
顿了一顿,又道:“厉王侧妃景氏,尚在人世。”
这句话让景午呆滞了片刻,他难以置信。
但他如今,已是阶下困兽,楚珩根本没必要欺骗。
“不过,当年清剿参与宫变的厉王党羽时,令姊恐怕颇受惊吓,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也不可能认得你了。”
景午挣扎着要爬起来,脖颈间青筋毕现,他奋力地要登上那銮座,质问楚珩阿姊在哪儿,琉璃门再度被踹开。
这一次是彻底地被劈裂成了两半。
众人只见黑夜浓浓的冷雾里走出来一位鹤发金甲的老将,正是微生默,他手捧金鞭,面孔板肃。一看到老太师来,朝臣纷纷自动避让,并同时心中落下了一块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