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间阒寂无言, 各人心头震惊,面面相觑。
侍立太后身侧的玉环与翠袖,也不免传递眼神, 难以置信。
倘若那个妇人所言是真, 那么长久以来,太后应是不知情的,竟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满口谎言地围绕在娘娘跟前,娘娘对她几度垂下裙角, 抛下高枝……
实在是不值。
明卢也显然十分惊愕, 缓了半晌,对李岫晴道:“把人带上来。”
李岫晴本来打算,若无十足必要, 不想带儿子见识母亲告父的场面, 但如今看来, 是不得已的了, 她咬一咬牙,幸而早做了万全准备,明卢一声令下,只等立刻去抱她的儿子。
差役已经踏出了大门,李岫晴兀自不能死心。
眉眼间都是郁色, 李岫晴幽怨, 仍不敢置信的眼波, 一闪一闪, 悄然凝视着他。
苏探微也垂落视线, 略攒眉峰, 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审视。
只有一点, 李岫晴是无比确认的。
对方好像真的不认识她,也不相信她口中说辞。
不知他是真的忘了,还是装得极像。
也罢,等儿子上了公堂,一切自会有公论。
她真是糊涂,都到了这一步,还对他心存妄想,盼着他能迷途知返……
岂不可笑。
须臾片刻,衙役抱着儿子上来了,儿子蛇年生人,乳名叫阿巳,现年两岁多,长得孱弱病瘦,有不足之症。
隔了一道帘幔与画屏,姜月见瞥眸,被衙役抱上来的孩子,比英儿还小上几岁,但没有陛下那种胖墩墩的憨实感,瘦得两颊上几乎挂不住肉,一般这样大的孩子,脸上都会有两坨富有弹性的婴儿肥,在这个饱吃苦头的孩子身上,却看不见一点。
明卢也认真地看那个小孩子,虽然形貌更似母亲,但眉宇之间,的确和苏探微有几分相似。
虽然还未审理,明卢心中已然信了七八成。就算这妇人口中有假,但这个孩子,应当确凿无疑是苏探微的。
看方才碎裂的茶壶,太后娘娘显然也不知情。
太后娘娘何等人物,既然猜到了苏探微蓄意蒙骗,自然不会再为其徇私枉法。也许太后事前已有狐疑,因此交代自己的几个字,意图说明,她只是为了查清真相而来,对苏探微,不必保全。
明卢坦然了几分,稳当地端坐,对李岫晴扫视下去:“李氏,你说此子是你与苏探微所生?”
李岫晴跪伏在地,嗓音沙哑:“大人,可滴血验亲。”
明卢颔首:“可。取血。”
话音刚刚落地,屏风后传出一阵细碎窸窣,明卢霍然一怔,急忙起身。
姜月见素手搭在玉环皓腕,在两名女官伴随下细步而出。
太后娘娘面色如冰,凤眸临下,高高在上,华贵不可逼视。
但李岫晴还是大着胆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她胸口的那根线被一只利爪倏然扯断。
难怪,探微会移情别恋。
太后娘娘这般尊贵,又这般貌美,天下难寻,她便是化作男子,也必会喜欢上她的。
被辜负的怨恨,被容颜冲击的自卑,令李岫晴抬不起头来,她慌慌张张地压低了眉骨,不敢再仰头视人。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瞒不过明察秋毫的太后娘娘,姜月见同样也在打量这个女子,还有她刚刚被抱上公堂的孩儿。
小孩子面黄肌瘦,在北疆显然遭受了诸多磨难,衣不蔽体,饭不足食。
只是也不知,这么一双命薄如纸、颠沛流离的母子,是何来的勇气和银钱,从流刑之地千里迢迢跋涉皇城,又是何人,为她作保,暂且替她脱释。
“不错,”姜月见缓缓点了一下头,“很像。”
苏探微看向她,眸中划过一丝波澜。
他自然也发现了,那个小孩儿,的确和他现存这张脸有一些相似之处,天下之大,无巧不有,这也证明不了任何。
要说滴血验亲,他可以验,但这法子是否定准,自它被发明伊始,便一直没有定论。
明卢听闻太后娘娘这一声,心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判了,连忙走下来,朝着太后娘娘拱手下拜:“臣志大才疏,忝为大理寺卿,此事,还请娘娘圣裁。”
姜月见莞尔,拂了拂玉指:“也好。”
明卢这厢方松了一口气。
姜月见对仍然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战栗不止的李岫晴温声道:“平身。”
李岫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嗓:“民、民妇谢太后娘娘。”
这一次,姜月见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李岫晴的脸,看得出,李氏往昔也是耒阳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的身上,已留下了太多饱受风霜摧折的痕迹,可见,是个苦命之人。
“哀家听说,你父亲贿赂太守,在当年严查贪墨一案中被翻出,你受其连坐,流放西北?”
李岫晴咬住了唇,姜岢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
只说从西北回来,不得提起“碎叶城”三字。
她略过这节,声若蚊蚋:“民女相信家父,他不会做出触犯律法的事。”
姜月见道:“这是另一件案子了,不是今天要审查的,李氏,你这个孩儿,多大了?”
李岫晴回话:“两岁半了。”
她麻木地站在原地,太后如何问,她便只知道如何答,全无礼仪,旧日里那些规训和教导,似乎早已还给了教养嬷嬷。
姜月见丝毫都不在意,继续问:“出生于你流放途中?”
李岫晴僵硬地点了点下巴:“是的。”
姜月见叹道:“你真是痴情,让一个男人,如此欺骗。你就信了他那些海枯石烂的鬼话,信了他,将来功成名就,会替你爹翻案,把你从西北接回来?”
不信,又能如何?
对于当时犹如已浸泡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李岫晴而言,苏探微是她唯一的浮木。她唯有信任他,方有一丝希望,一条出路。
同为女子,姜月见可怜她,也怒其不争,倘若没有这个碍事的孩儿,她在碎叶城,想必也能过得更好一些。
至于她那个男人——
姜月见回首凝向苏探微。
苏探微目光一动,似有话要说。
姜月见厉口打断:“蓄意悔婚不娶,实犯了哀家大忌。”
他怔了怔。
“苏探微,哀家给了你很多时间,你本可以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向哀家陈情,坦明你的过往,你若是据实以告,哀家今日,绝不会对你如此失望。”
她柳眉倒悬,目中流光,宛如被伤了心,被辜负信任,满腔的热意被燃尽。
太后为李岫晴不值,亦在为自己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