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季夜晚的最后一抹阳光从海平面上消失后, 在明亮的月色从夜色逸出取代烈阳之前,伊安在跨海大桥上看到了易文君。
这时的易文君正悠然坐在跨海大桥高高的斜索上,悬空着的双腿轻轻晃着, 有着一种视世俗和他人目光于无物的自我与悠然, 而她的手里, 则拿着一本《托尔托斯回忆录》。
——这是一本名气不小的书, 伊安记得。
说起这位托尔托斯,他曾经当过某个指甲盖大小的州议员,应该也算得上是“大人物”了, 但事实上,在更多的时间里,他都是籍籍无名,处处被人无视。然而,当朱尔斯成为国王后, 这位托尔托斯却在短短三年里将自己的名字传遍整个王国。
为什么?
那自然就是因为这一本对朱尔斯陛下充满怨念吐槽和阴阳怪气的嘲讽的《托尔托斯回忆录》了。
说实话,伊安甚至不敢去想第一个发行这本书的出版社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 但无论如何, 这件事到底跟他没关系。
于是,他低着头, 像往常那样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试图把自己无声挪到大桥的另一端。
但易文君很快戳穿了他的妄想。
“哦?是伊安?真难得, 竟然碰见你了, 那看来我今天运气果然挺不错的。”
伴随着声音落下的, 是易文君的身形。
她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了褪去夕阳的黑暗海面上, 就像是拂过月亮的那一层轻雾。
伊安不自主地后退两步, 脸上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遇见他与“幸运”划上等号,更何况说话的还是这位来到训练营后就与他再没有交集的同学。
他目光飘忽,有着社恐特有的想要逃跑又被社交礼仪钉在原地的不自在,讷讷说道:“是……是杰西卡同学啊……你有什么事吗?”
易文君看着伊安的样子,有些好笑,但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晃了晃自己手上的《托尔托斯回忆录》,道:“伊安,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伊安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但没有看到易文君手中书本的封皮,反而是被易文君好奇含笑的视线晃了眼。
他连忙低头,小声道:“看过。”
“那你对它有什么想法吗?”易文君追问,“你认为他对国王的描述怎么样?”
伊安吓了一跳,再次抬头,惊愕看向易文君,不知道易文君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但易文君没准备回答他,也没准备听他的回答。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之前一直对朱尔斯怀着挺大的偏见,因为你知道吗,这家伙年轻的时候压根不干人事,就连色诱无辜少女为他卖命的事都干得出来!但我翻了翻这本书后,才发现他哪里只是年轻的时候不干人事——他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哦,伊安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吧,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这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就行了。”
伊安听得目瞪口呆,连手上那一大堆跑腿采购的东西都顾不上了,紧张地扑上来就想捂住易文君的嘴:“别说了!杰西卡同学!快不要说了!!”
在王都的市内说这个,这位同学是真的不要命了啊!!
易文君眉毛都没有多动一下,仗着自己的身高和手长,单手一抬,直接将手短短人矮矮的伊安小朋友一把按住。
伊安:目瞪口呆.jpg
易文君另一手持书,继续翻页:“在托尔托斯回忆录里,有些很多关于朱尔斯的在外人看来非常夸张的描写,但在我看来还挺写实的,毕竟朱尔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反而是那些外人看起来写实的描写,才是真正的胡说八道,看,这本书里有这样一个情节——
“在朱尔斯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他曾经跟一群纨绔子弟喝酒取乐,看谁能坐在香波河畔的五层露台围栏上,脚朝外,不扶借外物地喝完一瓶50度的烈酒……看看,这是多么有趣、多么大胆,多么视性命于无物的狂傲啊!王国的子民们肯定很愿意相信他们的国王也有这样年少轻狂的时候,甚至书中还写到,当年那位险些与朱尔斯订婚的异国公主,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而被朱尔斯吸引的。
“但事实上,这个情节完全是胡诌的。朱尔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家伙惜命得很,想要做的事也多得很,绝不可能将自己的性命在这样的玩笑取乐上轻易抛掷。”
易文君又翻过一页。
“而与此同时,书中这个倍受诟病的情节反而是真的,并且我也认为托尔托斯对朱尔斯最大的怨念、支撑他写下这一整本回忆录的信念,都是因为这个情节。
“在这个篇章里,托尔托斯写到,曾有一个位高权重的议员,在朱尔斯还没有成为王储时就对朱尔斯忠心耿耿,明里暗里帮助了朱尔斯非常多次,甚至在朱尔斯想要竞争国王位置时,第一时间向朱尔斯投诚、为他效力。然而这样的议员却在朱尔斯成为国王后没多久就被人杀死在了他的府邸,并且在他死前的一天,只有朱尔斯拜访过他……
“王国的子民并不相信这个情节,他们认为这个情节显然是在影射并诋毁他们的朱尔斯陛下,因为在朱尔斯上位之初,王国死亡的议员与贵族非常多,但这却不是因为朱尔斯为了稳固王位到处杀人,而是因为当时保守党与新党起了激烈冲突,于是在过于动荡的时局下,各种暗杀层出不穷,无数议员贵族死的不明不白……这显然不能怪他们的朱尔斯陛下。
“更何况,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朱尔斯年轻的时候为了避嫌,从来不交好和拜访任何一位议员,唯一与他走得近的,还是一位有着异国血统的、无实权的德雷克公爵,但这位公爵也是在家中书房死的,死于吞弹自杀。这样的事又怎么能怪朱尔斯呢?所以这个情节必然是子虚乌有,是来自托尔托斯的纯粹的污蔑。”
顿了顿,易文君叹息一声:“但其实这个情节是真的,这里的‘议员’,其实指的就是当年朱尔斯的好友德雷克公爵,而德雷克公爵,他也的确是在朱尔斯的劝说下自杀的。”
这一刻,伊安听着这些惊天的内幕消息,几乎整个人都要呆掉了。
他忘了自己原本准备想要做什么,也忘了此刻易文君的手正很不礼貌地按在他的脑袋上。
他只是茫然而又惊愕地看着易文君,呆呆道:“什么……为、为什么?”
如果真的如托尔托斯回忆录里说的那样,那位“议员”指的就是二十年前死去的德雷克公爵,并且那位德雷克公爵也真的曾为了朱尔斯鞠躬尽瘁……那朱尔斯为什么要劝说德雷克公爵自杀?
易文君沉默片刻,淡淡道:“因为他希望自己的朋友能作为人类死去,而不是作为野兽而活着……”
也正是看到这个情节、正是因为知道了德雷克公爵的死,易文君才终于明白自己对朱尔斯的了解真的很少,也明白了朱尔斯为什么会在最后做出那样的选择。
朱尔斯是无情的,他是天生的帝王,他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甚至是出卖自己也无所谓。他就像是易文君作为比阿特里丝时嗅到的气味那样,有着一颗冷冰冰的机械之心。
但与此同时,这颗机械之心也并非毫无情义,甚至还由衷地为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而自豪……
不知怎的,这一刻,朱尔斯的问题在易文君耳畔再度浮现:
人真的可以作为野兽而活着吗?
易文君叹了口气,蓦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伊安,既然你连这种回忆录都看过,那你看过《异种禁区》吗?”
伊安呆了呆,没有回答,而是缓慢地眨了眨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也是在这一瞬间,易文君突然注意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年,原来有着一双如黄金一样璀璨的眼瞳。
她晃了晃神,但又很快将这件事放下,催促道:“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