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岩并未注意到景焱的小小动作,笑着应道:“好呀,好呀。”
走到船头以后,洛岩一边惊叹着两边速速后退的景色,一边抓住栏杆,小心地往水面望去——
这船,根本就没有挨着水面!
这船,当真是在飞!
景焱站在洛岩身后,用手臂圈住洛岩以防他脚下一滑掉下去,同时又极小心的,没有让自己冰冷的手臂碰到洛岩一星半点。
洛岩看得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惊叹道:“我们的船,变成飞船了啊!”
景焱道:“嗯。文鳐鱼,之前就是这么托着这船,在江面上飞行的。”
“哇哦……”洛岩在脑子里略微想象了番,扭过头,对着景焱笑道:“你当年站在船头,那身锦缎的长袍在风里翻啊翻,长发也在身后飘啊飘,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何止是可堪入画?应当是“画笔都无法描绘”。
这次的景焱,没能来得及找出合适的伪装表情。
他面色微红,抿着嘴唇,低声道:
“好看是好看……”
“也,也没有那么好看吧……”
再怎样,也不会比你,这么神采飞扬地站在船头的模样来得好看。
沿河“巡游”两圈之后,船靠岸了。
洛岩十分满足地下了船。
刚踏上岸,他便发现前方不远处的草丛晃了晃,像是有什么人躲在那里。
洛岩仔细看了看,笑着大声道:“好啦,看到你了!”
枯黄的草丛又动了动,后面走出来一个瘦瘦黑黑的孩子。
这男孩儿看着眼生,想来应当是才到村子里的灵魂。
男孩儿仰头看着洛岩,声音清清脆脆的:“大哥哥,听说过几天,你会撑船带我们离开这?”
洛岩道:“是啊。”
男孩儿又好奇道:“听说,你还会做很好吃的饼干?”
洛岩又道:“对啊。”
这男孩儿是个胆大的,听洛岩说完,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竟是要直接朝洛岩扑过来,像是要“求抱抱”。
这边景焱已经无声无息地上前一步,挡在了洛岩面前。
洛岩不知道景焱是怎么和这位幼童的魂灵交流的,总之过了两秒,幼童停下脚步,乖乖说了声:“我先回去了。”
待男孩儿走远了,景焱转过头,眉头紧皱:“洛岩……不要离孩子们太近。”
“他们……他们太容易被你吸引,说不定还会形成新的执念。”
洛岩愣了下,明白过来之后忙点头道:“我明白了。我尽量……尽量不和他们接触。”
说罢,他又想了想,奇道:“其实之前,小朋友们也不会怎么单独来找我。像这种躲在岸上等我的事,以前也更是没有过。”
景焱并未直接回答,只道:“总之,以后尽量别让他们碰到你。”
洛岩应了下来。
但景焱依然蹙着眉。
他自然知道,为什么会有魂灵独自在此等候洛岩了。
尽管自己已经为他斩断了执念,但前天那场“侵袭”,还是在洛岩身上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迹。
这印迹,会让本就深受幼童喜爱的洛岩,周身都散发出让魂灵难以抗拒的气息,引着他们围到洛岩身边。
这已经不是洛岩自己愿不愿意对这些魂灵们和颜悦色、亲切对待的问题。
这根本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就好比,你能强迫太阳花不再对着太阳吗?
对于处于黑暗的枉死魂灵而言,还有比这眼前这小太阳更温暖,能吸引人的事物吗?
景焱眯了下狭长的眼睛,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决定:
洛岩,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得让他尽快离开。
否则,那些怨气迟早会依附到他身上,让他活活受苦,让他……被拉扯到另一个世界。
秋天的尾巴很快要结束了。
眼看着要到立冬了,崔叔敲响了洛岩的门:
“小洛管家啊。”
“后天立冬,和景先生一起,来家里吃羊肉汤啊?”
洛岩当然连声称好,景焱也带着笑地点了点头。
崔叔搓了下手,神情有些尴尬:“不过,家里这鲜羊肉不太够……镇子上也没得卖,我怕不够吃。”
“小洛管家,能麻烦你往城里跑一趟么?买些鲜羊肉回来。”
说到这,崔叔嘿嘿一笑,带着点儿惭愧:“你现在也知道了,我啊,其实不太方便离开这个村子……”
洛岩连声说没问题,自己明天一早就去坐长途公交,进城扛些鲜羊肉回来。
洛岩想了下,又道:“羊肉汤自然要清汤的,我再买点羊脊骨,回来做成红汤羊蝎子?”
崔叔惊喜地连声称好,一旁的景焱似乎也咽了下唾沫。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洛岩就出门去坐车了。
不知道是不是怕洛岩找不到车站,崔叔一大早就等在门外,坚持着把洛岩送出了村,再看着洛岩上了公交。
车很快就开出去了。
车里没什么人,洛岩坐在半旧的座椅上,被车摇得直犯困。
迷迷糊糊的,洛岩开始做梦了。
他梦见了许久未见的那间竹屋。
让洛岩吃惊的是,这竹屋竟然破败了许多!屋里那些雅致的陈设,竟然都灰头土脸,甚至残缺不全了。
这……这是?
正疑惑着,洛岩隐隐听见,一声像是哭泣般的“啾”。
……?!
团子?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洛岩张皇地四下转着身,想要找到团子,却什么都没看见。
他只是从地板上,找到一根褪了色的羽毛。
这羽毛,乍一看灰扑扑的毫无光泽。
但洛岩总觉得,这羽毛一开始并不是这个颜色。
他手里捏着羽毛,想要继续寻找,身体却猛地一颤——
“到小槐树村了啊,有下的吗?有下的吗?”司机在前面高声喊着。
原来是到站刹车了。
惊醒过来的洛岩,手握着拳头揉了揉眼,却感到手心里有什么东西。
他摊开手一看,心差点跳出胸膛:
那是一枚羽毛。
一枚颜色昏暗的羽毛。
就在洛岩惊疑不定的时候,身边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多么特别的羽毛啊。”
洛岩抬头一看,发现竟是熟人,或者,熟“魂”。
是那位最早来乘船,没有渡河却依然把金苹果给了洛岩的阿婆。
如今,阿婆依然衣着整洁。
但她身边,没了那孩童的身影。
洛岩忙起身道:“婆婆您……”
阿婆坦然一笑:“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啦。”
洛岩便明白,那无法渡河的孩童,已烟消云散了。
阿婆示意洛岩坐下,自己也坐到洛岩身边,声音里带着点儿唏嘘:“我啊,我知道自己已不能渡河,就趁着最后的时间,再去外面看看吧。”
洛岩知道,阿婆离开了村子之后,很快也会神魂无存。
只是,阿婆为何要同自己说话?还提到羽毛?
这……不可能是巧合吧?
阿婆看着前方,表情平静而超脱:“其实,我们没有资格妄议主人的决定,更不能对人透露主人的意图。”
洛岩听得好生迷惑。
阿婆又道:“小洛管家,那个小镇上,有许多有趣的传说,其中一个,是关于一只特别爱美的鸟的,你可知道?”
洛岩忙道:“我从书里看到过。”
那本《古镇民间传说》里,用了大概两百字,记录了一种爱美又骄傲的鸟:
传说在山林间,有一种特别好看的鸟。
鸟儿有着最美丽的羽毛,连月亮都要相形失色。可惜这种鸟儿都很短命。
因为,这种鸟儿太骄傲了。
一旦它开始掉毛,它就会难过得生不如死,最后跳进火里把自己活活烧死。
洛岩当时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并未多想,更没往心里去。
毕竟,这就是一个无头无尾,既不惊悚也不迷人的小故事而已。
阿婆为何要特意提到这个故事?
等等。
……爱美而骄傲的鸟。掉毛的时候难过得生不如死。
洛岩心里,猛地跳出了几句话,几句快要被自己遗忘的话:
“到了冬季,还会再换一次毛。”
“换毛的时候,注意一定要让他吃饱,不能饿着;还有让他保持体温恒定,不能冻着……有劳小洛管家多陪陪他。”
是了!就是这里不对!
这种说法,哪里是把景焱当成“灵力虚弱,不得已化成鸟形”的人?
如果景焱真的不是鸟,那他的换毛掉毛根本就不应该有规律,翁医生怎么可能预知,景焱的换毛期是什么时候?!
洛岩又低头看向手中的羽毛,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阿婆依然直视着前方,声音已有些哑了:“我啊,活了太久太久了……”
“照理,我应该不会再为什么感到遗憾,感到难过了……”
“可是啊,我还是不愿意看到阴阳相隔,不愿看到河边骨,梦里人……”
洛岩瞳孔一缩:“景焱他……?!”
阿婆只道:“要下雪了。”
洛岩往窗外一看,发现不知何时,空中当真落下了细小的雪花。
“那个村子哦,一旦大雪封路,就要明年三月才能进去咯……”
洛岩浑身一冷,猛一下站起来,大声道:“师傅,前面麻烦停车!我要下车!”
团子,你这又骄傲又黏人的团子,你到底在搞什么?!
你这些日子,收起自己的本性,在我身边装成个温尔文雅的斯文好青年,到底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