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日吴氏在明楹面前提到了从前的一些往事, 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明楹今日晚间的时候,不免又想到了从前的一些往事。
宣和二十二年初春。
明夫人自知自己一旦入宫, 明楹在明氏多半也要受到委屈, 她别无他法, 只能将明楹也一同带入宫闱。
宫中来了教习的嬷嬷,前来迎这位从前的臣妻进宫。
这事的确说不上是光彩,所以也并没有大张旗鼓,就只是遣了几位宫中的嬷嬷和内监, 在明宅庭前候着,面上皆是如出一辙的神色。
冷漠的, 起不了一丝一毫的波澜。
嬷嬷冷眼看着明夫人收拾着行装,半晌才不咸不淡地提点道:“夫人还是莫要再耽搁下去为好,若是误了时辰, 无论是对夫人自己, 还是在陛下那头, 都不算是什么好事。”
她拿着帕子拂了拂空中的粉尘, 提点道:“夫人是聪明人,应当知晓怎么做。”
明夫人抬手将叠起的衣物整好, 随后对嬷嬷应道:“多谢嬷嬷提点。”
嬷嬷面上扯出一丝笑意,对着明夫人做了个请的动作,“夫人自己能明白就是再好不过了。请。”
那日前夜, 明夫人就带着明楹将明宅的每一处都走过,然后蹲下身对明楹道:“以后的路,只有杳杳和娘亲一起走了, 不管如何, 日后在宫中, 都要先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谨言慎行,不可再如从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明夫人因为即将要入宫,身上并未穿孝服,清婉的眼睛在夜色之中也显得清棱棱的。
在明楹点了点头以后,明夫人又抱着她轻声道歉:“娘亲之前一直希望杳杳可以活得更顺遂些,可以随性些,却没想到,现在却还是只能让你谨小慎微。杳杳,不要怪娘亲,若是可以,我也希望你可以留在这里,只是你的那些叔伯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娘亲没有办法……”
明夫人前夜已经与明楹交代过许多的事情,所有她今日牵着明楹一同走出明宅的时候,并无什么其他的神色。
明楹亦步亦趋地跟在明夫人的身后,只是在最后踏出明宅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往后看了一眼。
庭前落花纷纷,犹如镜面一边的湖泊散着淡淡的光晕。
可是这里从此以后,都不再是她的家了。
马车不可入宫闱深处,一般都只在宫门处就停了,但是明夫人得了显帝恩准,一直到甬道处才停下。
嬷嬷在旁,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明夫人道:“夫人还真是好命,二嫁还能高嫁的当真是少见,更何况陛下还对夫人这般上心,旁的宫妃进宫,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明楹默默数着自己脚下的砖块,看到前面数不尽的一直伴随着朱红宫墙的甬道,抓着明夫人的手很细微地缩了一下。
她每次情绪有波动的时候都会缩一下手指,此时是因为害怕。
从前明楹站在宫门外等待明峥下朝的时候,时常看着明黄色的琉璃瓦,在想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可是当她自己真的被明夫人牵着一起进入这宫闱的时候,其中却并没有她从前想象之中的繁华,她只看到了漫长的,好像看不到尽头的甬道,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朱红色宫墙和明黄的琉璃瓦。
明楹开始想起自己庭前那株梨花树,开始怀念以前院中还会与自己玩闹的小丫鬟,还有庭前池鱼,还有檐上落雪。
她很想对明夫人说能不能回去,可是她知道不能。
所以她手指很细微地缩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了低自己的眼睫。
而在这漫长的宫道之中,灰白的砖面上,却迎面走来了几个人。
明楹稍稍抬头,正好看到之前那位太子殿下,此时还在春寒,他身穿鹤纹长袍,身上带着清贵无双的气质,缓步而行来时,逶迤了一地春色。
他不似之前在明宅的时候,神色漠然,视线随意地划过面前的一行人,在明楹的身上顿了片刻。
跟在明夫人身边的嬷嬷连忙道:“太子殿下。”
傅怀砚稍点了点下颔算是回应。
嬷嬷大概也是想起来了这位明夫人与太子殿下之间好像也是有些渊源在的,连忙笑着道:“太子殿下素来繁忙,奴婢就不叨扰了。这就告退。”
傅怀砚的视线在她们身上并未停顿半分,很快就错身而过。
那位嬷嬷方才看到傅怀砚,才想起来了这么一茬,在旁提醒道:“夫人与姑娘无论从前与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今后在宫中也莫要喊错了,见到方才那位,要恭恭敬敬地喊太子殿下,莫要失了礼数。”
在那位嬷嬷的耳提面命之中,明楹很小心地往后看了一眼。
这位阿兄好像天生就很适合这里,哪怕只是身边跟着两三长随,姿态也依然从容矜贵,不可攀折的模样。
与她错身而过。
在东宫的荒唐一夜之前,她与傅怀砚,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些交集。
在宫中的时候,他或许是为了避嫌,又或许是完全将她忘在脑后,所以即便是偶尔见到,也只是疏远地唤上一句皇妹。
其实明楹很早之前想过,若是以后这位太子皇兄登基,自己能不能凭着从前的那一点点关系,让他得以让母亲出宫,这点儿幼稚的想法,随着明夫人的故去,也随着她渐渐长大而再没有想起。
……
明楹这几日都没有出门,只是留在春芜殿中,将从前一些还没来得及看的旧书都在这几日看了一遍。
而在这数日里面,明易书还曾经来过这里一趟。
一般来说,宫闱这样的地方,明易书身为外官自然是不得踏进的,但是春芜殿毕竟偏僻,倒也没有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明易书大概是知晓了之前吴氏前来说过什么话,此时面上稍稍带着些许局促,只对明楹道:“阿楹,你不必在意你伯母到底说了什么话,她往日做事就急切了些,你莫要放在心上。”
明易书搓了搓自己的手,又打量了一下此时明楹住的地方,虽说是宫中,但是实则比起寻常的世家小姐院落还不如,更何况还是与宫妃同住。
他想了想,瞧着明楹道:“这殿中实在是小了些,不若这样,我与太子殿下或者是皇后娘娘说说,给你换个其他宽敞些的院落?”
明楹疏离回道:“多谢伯父好意,我久居于此,已经习惯了。不必劳烦伯父了。”
明易书见她这般说,倒也没有多坚持,只是应道:“也是,反正也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了。”
他瞧着明楹,似乎是有些感慨:“伯父知晓你这些年对于明氏多半是心中有怨,前些时候你伯母又前来找你,为着太子殿下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她了,勒令她以后不得随意地来寻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从前的事情,明氏的确多有不是,你心中有怨也是寻常,只是你毕竟身上流着明氏的血,无论如何,血浓于水,若是有什么困难的时候,什么时候,都可以前来明氏寻伯父。”
明易书说完这些话,将方才脱在一旁的官帽拿起带好,倒是并未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他临走前,还是忍不住看了看明楹。
这个孩子,确实很像明峥,简直就是挑着从前弟妹与明峥的长处长的,久居深宫之中,却还是不卑不亢,倒当真是难得。
明峥是他的弟弟,是当年名动颍川的少年才子,家族其他的少年郎君大多都在他的阴影之下,就连自己这个做长兄的也不例外,少年心性,大多想着要让旁人都认可,自然不是没有几分嫉恨的。
只是这些嫉恨,也早就已经在明峥过早长逝中消散。
可惜了,幼弟也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自己都没有好好护好,仍由她在宫中长到这么大,一直都无人问津。
明易书自然也不是不想着来看看,只是每次都是靠近了又觉得胆怯,毕竟是问心有愧,他虽然并未支持明氏族长所为,但也默认了。
怕啊,谁人不怕死,何况那人还是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