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秋意渐染了树梢,四喜早起经过外廊时,正好瞧见院里枝头舒展的黄叶,被风一拂,便辞柯落至地上。
洒扫的丫鬟扫了一片,又有另一片冒出,她叹了口气,转眼瞧见四喜,忙躬身行了个礼,“四姐姐。”
四喜颔首,圆圆的脸蛋带上几分故作的威严,却直把这新来的小丫头唬得一愣一愣的,
“快去厨房看看那姜汤做好了没,眼下天气转冷,极易沾染风寒,小姐若是冻着了,仔细你们的皮。”
小丫鬟忙讷讷应下,一溜烟便跑走不见。
半晌,端着姜汤的四喜才到屋内,就听得宛如含着饴糖的软语,“四喜,你好凶呀。”
木案前的少女身上套着月白镶金边云纹披风,单手支颐望来,黑溜溜的眸子在日色下闪着光。
四喜把姜汤放到她前面,仔细着没碰着那课业,颇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
“昨日小总管与我说,便是要这般管教下人,才能要他们一个个听话,不然都要爬到主子头上来了。”
“那些话都是他教我的。”
“伴云?”谢知鸢端起姜汤抿了一口,霎时被熏得皱起鼻子,“你与他倒是要好。”
她话语里颇有几分小姐妹不同自己同仇敌忾的愤懑,好似自己远离了表哥,四喜就须得远离了他手底下的人似的。
四喜拢了拢眉,边替她理了理披风,边嚷嚷道,
“小姐,你这是吃的什么飞醋,四喜心尖尖上的那位肯定还是你呀!”
她这话来的猝不及防,将谢知鸢闹了个大红脸。
她猛灌一口姜茶,涨得通红的脸鼓起,“四喜,你少看些话本子,那些都是渣公子不入流的话。”
四喜应了一声,接过谢知鸢喝完了的茶碗,看着小姐继续对着课业发愁。
她不解道,“小姐为何不去寻孟公子?他可以教你呀?”
谢知鸢手压着墨纸,才提笔便焦躁得不行,她嘟囔道,
“我怎可日日寻孟公子,本就不大聪明,还要将这份蠢笨献给他瞧,我可没这么大的脸。”
四喜拖长语调哦了一声,原来是不好意思去找他呀。
谢知鸢本不必如此着急,可晌午过后爷爷那边她得去帮忙,明日又同孟公子约好一道前往酒楼听曲儿,现下给她的时间着实不多。
可是,她真的不会啊。
谢知鸢叹口气,往日她都直接寻的表哥,如今却是再不能了。
没等谢知鸢将课业完成,医馆那边又递了消息过来,谢知鸢只得吃了午膳后便往那边赶。
替爷爷看了几个病患,她提笔写下药方子,托了边上的小厮去抓药,才转过头来,下一位病患便将手放在了托手上。
洁白如玉,骨感修长,指甲壳也修得整整齐齐。
是一双熟悉的手。
谢知鸢呆愣一瞬,男人温和清润的嗓音传来,“大夫?”
她抬眸,映入眼帘的是孟公子那张熟悉的脸。
男人清隽的眉眼带着笑,“我今晨觉着嗓子发干,谢大夫可替我瞧瞧是何病症?”
谢知鸢克制住嘴角不断扬起的弧度,她一本正经地在他腕上按了按。
脉冲稳健,气血甚足,可知身体强健,且——
她眸子微张,明晃晃的惊叹,“孟公子还习过武?”
孟瀛不动声色敛了眉,温声道,“不过学了些皮毛,当不得习武之人一称。”
“怪不得......”谢知鸢羡慕道,“孟公子身体强健,并无大碍,若是喉咙干痛,或许是受了寒,回去多喝碗姜汤便是。”
孟瀛道了谢,因不便打扰她,起身到一旁。
谢知鸢行医时再认真不过,虽有目光投来,可恍若未觉般,垂着长睫细细思索,
开口说话时软糯的语调都带着慎重,来往的百姓都不因其年纪与女子的身份小瞧她,望过来的目光都透着尊敬。
她在百姓眼里,是颇有名望的小神医,是可靠可信赖的大夫。
孟瀛垂眸笑了笑,又看了会她忙碌的模样,才收回目光。
等爷爷回来了,人也少了些,谢知鸢才起身让座,她敲了敲有些酸涩的肩膀,才转眼便发现孟公子正坐在桌案边的杌子上,拿着本策论看。
察觉到她的视线,一张淡雅深远的脸自蓝色册子里抬起,黑眸泛上了温和的笑意。
谢知鸢有些不好意思,她方才诊脉少说也得有一两个时辰,孟公子却一直等着她。
“孟公子,”谢知鸢提步走到他跟前,小声道,“我现在好了,你方才一直在等我吗?”
孟瀛并未作答,反而示意她低下头,
谢知鸢照做,他伸手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温声道,“左右无事,来接你回家。”
谢知鸢欢快地应了一声,她转身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孟瀛从她手里拎过小布包。
老爷子抽空眯眼扫到了他俩这幅模样,随意朝行礼的二人摆了摆手,示意药童送他们出去。
到了门口,谢知鸢才要上马车,却被孟公子拦住,她茫然地朝他望去,却见他伸手,青竹衣摆在面前拂过,
他替她理了理垂落至额前的软发,这样略显亲密的动作也成了驾轻就熟的征兆。
*
不远处的马车上,一只带着伤疤的手挑起沉重的车帘,雪白的滚边滑落至微凸的腕骨,在瞬间绷紧青筋。
男人孱弱眉眼下,一双墨黑的眸遥遥望向医馆前的画面。
女孩泛着红晕的乖乖仰起的小脸,被男人轻轻捧起,像只糯米团子,被人一掐便软软露了红嫩的内里。
还有那人望向女孩的目光。
他自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陆明钦收回目光,眼皮轻阖,长睫抖动,良久,唇齿间挤出声低低的“啧”,
碍眼。
他屈指敲了敲车壁,身后有道身影悄无声息显露。
他调转目光,落在手中的纸条上,在上面又细细地扫了一遍,末了语调暗沉,
“明日便行动。”
立在他旁边的黑影俯身行礼,不一会一晃便消失在车厢内。
*
自那日梦见表哥遇难之后,谢知鸢的那些个梦消了个一干二净,是以日日酣睡到天明。
只可惜——醒来后还要面对做不完的课业。
“课业好难呀!”
谢知鸢趴在桌案上感慨着,她和许许多多差生一样,已经为自己想好了退路,最坏的情况不外乎今日子夜爬起来赶课业。
她将书册偷偷塞到了小布包里,想着到时见着了孟公子,挑几道最棘手的,再做出讨教的姿态问问他。
等到了暮色渐合时,谢知鸢便同四喜一道上了车舆。
马车骨碌骨碌开到云梦落门前,现下时辰尚早,人并不多,是以谢知鸢下马车时,还有空地落脚。
酒楼的小厮将主仆二人带至已定好的雅间,他在俯身的间隙里偷偷打量着那位着粉色衣裙的姑娘,见她手指在木牌子上轻移,根根纤细白嫩,指甲壳带着淡淡的粉。
她略拢了拢秀致的眉,如春雨落壶的声音泄出,“麻烦来一壶碧螺春和竹烧酒。”
说完,她还仰头望了他一眼,耳边的小桃子玉坠在烛逛下微摇曳出漂亮的光泽。
小二忙脸红着退下去准备了。
“小姐,你怎的点了酒?”四喜接过摆上桌的水壶,给谢知鸢斟了杯白茶。
谢知鸢接过茶盏后抿了一口,杯沿留下微浅的口脂印痕,她润完喉才道,
“先前孟公子说过,他喜欢喝这个,我便替他点了一壶。”
四喜心下隐忧,可也没说什么。
二人静坐着等,可眼见过了约好的时辰,还是不见孟公子的身影。
在小厮上来暖第二次酒时,谢知鸢有些坐不住,她侧身从布包里掏出带来的纸,吩咐四喜将酒和茶壶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又把笔和砚台一一摆好,这就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真别说,在谢府时毫无思绪的脑子来了酒楼反倒是文思泉涌,或许这便是差生独有的特技,谢知鸢一下子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