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留宿在海底景观房一事,在应隐的眼中,更像是商邵的心血来潮。
电缆的抢修工作十分准时,在第三天完成了。不过下午乘车回来时,应隐一路上并没看出哪里有被挖掘过的痕迹。落了车,穿过殿堂般的客厅,沿着长廊右转,商邵牵她从侧门的回旋阶梯至下。
又是一道幽微淡蓝的封闭长廊后,推开门,蓝色的海水压着落地窗。
应隐惊呼出声,双手合十抵着下巴,眼睛都不知道眨:“这里还有房间?”
她从来不知道呢。虽然在这里留宿了许多次,不过一旁的这一间海洋馆,应隐从来没自己进入过。她大概知道,这里有商邵要介绍给她认识的大朋友,那时被打断了,她便一直等着,等一份正式的介绍。
商邵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她肩上:“这里原本是海洋馆。”
“我知道,我小时候来过。”
“小时候来过?”商邵讶然。
“很小的时候妈妈带我来的,我忘记了。上次回家,她给我看照片。”
这里原本是市立公营的海洋科学馆,常在寒暑假期迎来送往平宁二市的中小学生,他们被学校组织着来这里参观、研学、认识海洋生物。后来辗转到了gc集团手中,再后来,这里的场馆和交通都不再能跟上商业需求,因此陈又涵将海洋馆迁到了市中心新址,而这片地和其上建筑,则以友情价打包卖给了商邵。
商邵很喜欢这里,坐山望海,绿荫连绵,就连断崖也有着辽阔的美感。空间也有气韵,他定居于此,绝不是将就。
商邵笑起来:“这也能忘记?那时多小?”
“嗯……”应隐思索着,“三四岁?或者五六岁。”
“是不是很可爱?”
应隐咬了下唇,有些难为情:“小时候被妈妈抱着去江滨路,从这头被人捏脸到那头。”
康叔安排好了一切,命人将床单绷得雪白崭新。虽然这里平时没人住,但佣人仍每日打扫,空气中漂浮着洁净的香味,与幽蓝光线相得益彰。
空灵的深邃海景中,一抹巨大的鱼影从远处缓缓游弋而来。见了透明幕墙前交拥的人影,它轻缓地摆尾,悬停着,似航船停泊于星空。
应隐怔住,一时失语。她没有巨物恐惧症,但被它双眼探究,她呼吸屏住,像是怕惊扰了它。
”它叫ray,是个little girl。”商邵说,“我想介绍给你认识的朋友。”
眼前的庞然大物有十数米长,背上白斑如星点密布,自幽蓝海洋中游过时,静谧无声,只荡起很小的碎闪波纹。
“它好漂亮。”应隐由衷地说。
“其实是你看不到,它受过很多伤,你看,它的尾鳍断了一半。”商邵示意她看,“还有那一边的鱼鳍,背上的伤痕……当然,”他抿唇笑了一下:“你说得很对,虽然受过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伤,但我们ray也是漂亮的细路妹。”
“所以,因为受伤,它被海洋馆淘汰了?”应隐天真地问。
商邵失笑:“没有一家海洋馆舍得淘汰鲸鲨。”
应隐指尖掩唇,像是把什么话咽回了肚子里,过了一会,她小声:“你非法饲养保护动物?”
商邵更笑:“怎么可能?”
洗漱沐浴过,躺到床上了,他才讲故事:“我一直和一些水生野生动物保护中心有合作,ray是我当时在塞舌尔救的,它当时已经奄奄一息,之后被野生救护中心照顾了一段时间。我后来才知道,它被非法转租给了国内一家海洋场馆,那里的饲养条件并不合格。”
关于水生野生动物的贸易,原本是要严格遵守cites的,亦即《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但显然,大型远洋海洋生物,譬如虎鲸、譬如鲸鲨、白鲸,售价都高达一亿,在巨额利润前,永远不乏有人铤而走险。于是盗捕、灰色条款、借救护中心证行非法转租之实……这样的行为屡禁不止。
他目光转向ray:“原本的打算,是要放它回海洋的,但它已经产生了亲人性,放生反而危险,因为它看到人类活动的痕迹——比如非法捕捞船,它甚至可能主动靠近过去。
他花了很多的时间去注册公司、拿证、跟iucn打交道、与国内那家海洋馆交涉甚至施压,又修建场馆,完成了iucn对鲸鲨饲养条件的严格要求,最后,才将ray带回了香港。
至于为什么会是在中环的天际线上。大约是觉得,如果463米的高空能出现鲸鲨的话,那么世界上一定也能发生其他有趣的奇迹。
虽然并非是在真实的海底,但唯一一面落地窗被海水如此深邃地压着,还是让人诞生了睡在了海底的错觉。应隐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嗡嗡的水声,像极了潜泳时耳压不平衡所带来的鼓噪。
ray真是洄游动物,它周而复始地游,经过窗口时,总会慢一些。有时往上,给应隐看它的白肚皮。
应隐很有点奇奇怪怪的好奇心:“鲸鲨这么贵,那那些大的海洋馆可以自己养,自己让它们生小孩吗?生出来归谁?”
商邵被她的问题搞的啼笑皆非:“其实,目前人类对于鲸鲨是卵生还是胎生动物,都还不不确定,人工培育是天方夜谭。”
“真的?它不是……鱼吗?鱼怎么胎生?”
“也有鱼类是胎生的,比如……月光鱼,孔雀鱼。鲸鲨的一年四季总在洄游,人类很难追踪它们的行迹,研究当然有很多,但无法形成确凿的定论。对于人类来说,它仍然是一位神秘的朋友。”
应隐听着,转过脸看商邵,怔怔的。
商邵回视她:“看我干什么?”
“你真的很喜欢大海。”
商邵勾了勾唇,揽她枕入怀。
他每年都会花上数千万,赞助于海洋的生态环境守护。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在北极圈附近,我们跟一艘日本捕鲸船相遇,从他们手里救下了一头蓝鲸。”
他的用词很漫不经心。“相遇”,实在不足以描述当时的剑拔弩张,以及蔚蓝洋面上,鲸鱼挣扎的鲜红血液。
“为什么?”应隐定定地问,“你明明是想用帆船环游世界。”
深邃的蓝如他那一次在北极所见的黎明,笼着他垂阖的眼睫。
“既然已经不能在它身上获得自由,那就保护好它的自由。”
「我不后悔。」
「我做好准备了。」
不知道为什么,应隐的脑海里回闪过蓝花楹,她眼眶的灼热来得这么快,只好用力抿住唇。
起了水雾的眼眸,在这样的光线下看着很明亮,有一股执着而清澈的流淌。
商邵笑了笑,亲吻她的额头:“怎么了?忽然很有感触的样子?”
应隐瘪了下嘴,刻意十分娇气地呜咽了一声,浮夸地说:“没什么,对于ray来说,leo就好像倒映在海上的月亮,北极冰川上的雪。”
商邵未听及她的深意,而是用掌心盖着她的眼。
于是他抿唇笑的样子应隐没看见。那是一种罕见的、有一些难为情的笑,但显然,这份笑发自动心。如果温有宜能看到,她会说很久没有看过了,上一次见,好像还是阿邵小时候骑在black的马背上时。
“没这么夸张,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他敛起笑意。
“就好像那天你送我的伞。”
那把伞撑开,伞下从此真的流淌了桩桩件件了,一件一件地充实进她的生命里。
天上月,山尖雪。
在海景房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醒来时,床上却只有应隐自己一个。
她简单地洗漱,套上昨晚穿过来的男士衬衣,站在景观窗前跟ray玩了一会,沿着另一侧的环形台阶走上。
花香浓郁,轻盈地充满了她刚刚苏醒的嗅觉。
不是没有直觉。
因此脚步才会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掌心才会越来越出汗,直至在扶手上留下潮湿的印记。
心跳却越来越激烈了。
应隐站停,瞳孔边缘涣散,像是想不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就这样目光空洞地转身,急匆匆几步,似乎想跑。
脚步又停住了。
为什么要跑?是因为被命运砸中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以至于她觉得这份喜悦难以承受,以至于她好像突然之间不会呼吸,似乎在深海下憋气。
可是,她是该跑——
她应该加速跑步,跑进他的生命里。
应隐猛然转身,赤脚在回旋楼梯上很快地、奋力地向上,与此同时,氧气鲜活起来。
她笑起来。
到了最后一级,她轻盈地跃上,衬衣衣尾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地落定。
她的眼前都是花,叫得出的,叫不出的,也许有绣球,也许有这个那个的肯尼亚玫瑰,也许有络新妇,听说它的花语是清澈的爱,也许还有月见草、水苏、飞叶草。
但这些她通通不识得。
应隐唯一识得的,是那种粉色的花,墨绿色的枝干笔挺,不枝不蔓,有种干脆利落的骄傲,粉色的花朵饱满。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花,在德国的酒店前庭,圣诞夜要来了,空气中都是风雪的味道。
商邵教过她的,它叫瑞典女王,娇气,但从不垂头。像她。
这样娇气的花布满了宽四十米的鲸鲨馆,成为美丽的□□,而没有任何一朵有凋零、落瓣、荼靡的痕迹。
商邵站在花镜的正中,光线穿透深邃的蓝色水纹,形成如梦似幻的丁达尔光柱。
应隐扑哧一声,先笑起来:“你不公平。”
商邵唇角含笑,明知故问:“怎么?”
“你换好了衣服,打好了领带,却不提前通知我。”
穿着西服,领带的温莎结饱满工整,衣冠庄重而绅士已极。
他微垂脸抬起唇角,目光温柔而似笑非笑:“可是应小姐,这里没有摄像头,不是真人秀,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应隐的眼泪无端端流下来,但笑得好明媚。
她交握着双手在身前,抿合的唇角抬得好高,如一个little girl,一个妹妹仔,站在她安全的地带,等他郑重地进入。
商邵注视着她,走到她身边。玉质扇骨般的手,牵起她的那一只。
原来那些层叠的鲜花步道中,还有小小的白色罗马柱,上面陈列着东西。
第一处,是一本绿丝绒的文件夹。
“看看。”
应隐拿起,打开,是英法双文的,她看了许久,舒展的眉心因为吃惊而蹙起,继而抬眸看向商邵。
“这是一个位于莱索托王国的钻石矿。你喜欢宝石,我知道,我想给你全世界所有瑰丽稀有的宝石,给你当扭蛋玩。不过,当你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钻石矿,从此以后不开心时,可以自己送给自己扭蛋。你可以当一个一辈子都爱玩扭蛋妹妹仔。”
应隐又哭又笑:“别人送钻戒,你送矿?一点也不好看!”
虽然这么说,但她把这一份墨绿色的合同抱得很紧。
“嗯,”商邵大约也觉得离谱,失笑道:“果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紧紧牵住应隐,涉过玫瑰间的小径,走到第二处半人高的罗马柱前。
那上面也蒙着一张墨绿丝绒的布,遮盖着下面的东西。
“你自己打开?”商邵目光轻抬,鼓励她。
应隐揭开幕布,一座玻璃房子,一条婉转的金色河流,和十二个小小的精雕细刻的玩偶。
那些玩偶好精致,有的蹲在河边,看着远方,有的坐在一侧屋檐角上,手中执一柄刺客用的银剑,有的穿旗袍,身上披貂,卷发蓬松轻盈,还有的穿皮衣紧身裤,戴半指手套,腿上的枪套细节严丝合缝。
应隐抱着矿业合同的手臂怔忪了。
这些,都是她的电影角色。一年一部,汇成十二个,沿着那条金色的河流错落分布,由《漂花》始,由《天经地义》终。但河流并没有抵达终点,它还有好长的一段河畔,等待着新的人站上。
“小彩,黎美坚,阿柔,银衣……”应隐蹲下身,指尖戳着,一个个地辨认。
呼吸喷薄在外头的玻璃罩上,氲开一层薄薄的水气。
她快把眼睛贴在上面了,宛如第一次逛到商场里的八音盒,欣喜、憧憬、惊叹,目不转睛。
商邵轻轻地拨下一侧的机括。
这八音盒响了起来,这金色的河流流淌了起来,这十二个美丽的玩偶鲜活起来,各有各的招牌动作。
她演了很多烂片,这十二个正好是她最用心的角色。
商邵把她的电影都看完了。
“河流没有尽头,只要你想,它可以一直奔流下去。”
应隐从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这么复杂精巧、令人惊叹的八音盒,不知道黄金的雕工可以栩栩如生如此,更不知道,原来被凝固在八音盒中的人偶,除了美丽、周而复始地微笑旋转外,还能做这么多的事,过这么多种人生。
她眨了下眼,缀在眼睫上眼泪掉落下来。
“这个更像是生日礼物。”她得了便宜卖乖,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却仍不满足,说一些怪可爱的煞风景的话。
“嗯,”商邵颔首,像是才发现似的,压平唇角笑意,若有所思地说:“果然这样也还是不够。”
那什么才是够的呢?
应隐蹲着,双手环抱手臂,仰着巴掌大的脸,眼看着他也蹲下身来。
单膝跪下。
那一枚珠宝盒,像是变魔术似的出现。
那里面的戒指流光溢彩,与应隐所见过的所有钻戒都不同。
镂空雕刻,枝蔓缠绕,花瓣蜷展,间隙处,金属薄如蝉翼纹,却满镶细碎钻石。正中托着的,当然——
一枚硕大又那么恰到好处的粉色钻石。
这是鲜少走入大众视野的高珠品牌,预订期在半年以上。因为能预订的都是十分尊贵的客人,所以,大约只有最最尊贵的客人,才能无视那些繁琐的程序和工匠慢悠悠的点卯精神,在没日没夜的星星月亮中钻扦成形。
“应隐。”
商邵几不可闻地深呼吸了一瞬。
还是无法平复心跳与心情。怎么会这么紧张?比他第一次站上国际峰会论坛发言时,要更透不过气。
他停顿稍许,抬起眼,东方式的眉眼里,眼神却深邃。
“如果刚刚那两份礼物,钻石,黄金,都不足以打动你。那,这里还有一颗不值斤两的真心。虽然它不如钻石坚硬,不抵黄金珍贵,但……它永远为你跳动。”
他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
“应隐,给我你的一辈子,当我永远不落山的月亮——你,愿不愿意?”
“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