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没有回答这问题,外面嘈杂的鼓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秋风中传来一两声低沉古朴的乐音,是琴。高楼上,耳聋的乐师尚不知寿宴发生巨大变故,依旧拨动琴弦,他弹得是那支脍炙人口的《破阵曲》,昔年广阳王世子擅抚琴,曾经醉酒后在军营中弹过这支曲子,后来在军中流行起来,西北将士们出巡或是打仗前夕都会聚在营帐中演奏此曲,用以鼓舞士气。
年轻人道:“三年前,你命霍燕将那封告密书信交到谢照手中,成为引发‘凤凰城之变’的导火索,逼得皇长孙殿下临时起义,你又让霍家人提前在回程路上安排军队截杀赶来支援的雍州将领,对方措手不及,前前后后近四万精锐死于胡马古道,雍、幽两州联盟就此分崩离析,这些往事,并侯也全都忘记了吗?”
霍荀环视一圈,发现侍者早已经不见踪迹,他再次看向对面那道模糊的身影,“你与广阳王府是何关系?”
“关系匪浅,所以今日想与并侯讨要一则公理。”
霍荀终于道:“什么公理?”
年轻人道:“广阳王府覆灭后,霍燕见雍州沦为无主之地,贪婪之心大起,秉承着成王败寇的传统,他将雍州视为自己的战果,大肆屠杀雍州武将,重税盘剥雍州百姓,绞尽一锱一铢用以供养幽州,仅仅不过三年,雍州人口锐减四成,去年七月一场旱灾就死了将近十万人,而振济的物资却被尽数输往幽州,这三年间雍州供养起一个如日中天的幽州府,代价却是州郡内民不聊生。”
年轻人隔着屏风注视着霍荀,“欺虐百姓,引发天灾人祸,是为不仁;背弃誓言,屠杀昔日盟友,是为不义。并侯的智慧非我等晚辈可及,却怎么也不明白,不仁不义,终有尽时的道理?”
寿宴上的鼓乐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隐隐约约响起刀兵之声,但听不见惨叫或是哭嚎,有那么一点杂音传到这幽静的后宅,也已经被稀释得非常淡薄了,伴着这个年轻人异常平和的嗓音,莫名有一种空山传音之感。霍荀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晌,忽然拔高声音喝了一声“来人!”,手掌重重拍在案上,门外却没有任何侍者应声,只有那低沉的古琴声,还在风中幽幽地流淌,他心中顿时一阵发寒。
花石别苑中,原本热闹喜庆的宴会早已一片狼藉,酒水与血水纵横流淌一地,打扮成宾客的雍州将士正团团围着一个房间,下一刻只见霍耀提着剑发了疯似的从房间中冲出来,他双眼赤红,头发被砍散,没有穿鞋,忽然大吼了一声,迎面走来的那人却是眼神都没变一下,那人右手提着一颗头颅,随着他步上台阶转出了正脸——正是霍燕,死了至少有五六时辰了。
霍耀的脸色刷得惨白,谁也没料到,一场彰显霍家实力的寿宴会忽然间血流成河,家中兄弟叔伯已经尽数遭到屠戮,城中也遭到不明袭击早已乱成一片,他庆幸一直没见到父亲,却没有想到竟是……他死死盯着那颗头颅,腾的生出一股玉石俱焚的决心,可等他眼中的泪水散去,看清来人的容貌时,却忽然又愣住了,强烈的震撼让他犹如被一击惊雷劈中,几乎连握剑的力量都失去了,“是……”他认出了那迎面而来的人,却怎么也不能张嘴喊出那个名字。
风吹开额前散落的黑色头发,萧皓一身幽州副将的打扮,拎着那颗滴血的头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别来无恙,霍小将军。”
霍耀几乎不能站立,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抽搐,怎么会?怎么可能?!“是你……是广阳王府,你们是回来报仇的……”他浑身动弹不得,猛地回头朝内宅大喊一声,“爷爷!”他往回跑,剑光一闪而过,重物砰然坠地,最后一抹鲜血喷溅在镀着夕阳的霍家门楣上。
霍耀的头颅慢慢顺着台阶而下,骨碌骨碌滚向远处,在树上栖息的鸟雀受到这血腥的惊吓,蹭一声飞身掠走了,萧皓站在如血的树荫中,收了手中剑,然后扭头望向一个方向。
后院内宅中,霍荀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屏风后的年轻人,一声几不可闻的“爷爷”忽然从远处传来,凄厉又模糊,像是某种转瞬即逝的幻觉,他袖中的手难以察觉地颤了下,终于他问道:“外头是雍州的人吗?”
“是广阳王世子的旧部。”
“看来你们是来讨债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侯认为能否称之为公平?”
霍荀虽然老迈,可论脑子却依旧是当代最聪明的人之一,他显然已经意识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一听这话,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幻灭,他重新闭上眼睛,头晕目眩间,脑海中却又忽然想到那个古怪的梦,卫盛那双黑色的眼睛重新在他的眼前浮现,他这时才后知后觉,仿佛是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头盘旋着,“原来你是来看这一幕的吗?”良久,他低声道:“能进入霍家,幽州府的军防已在你们的掌控之中了,霍燕他……”
年轻人道:“他与雍州的恩怨结束了。”
霍荀撑坐在横榻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具干枯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深处的魂灵,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哑声叹道:“其实,早在广阳王府覆灭的那一日,我料想霍家也会总有今天的,一报换一报,不是京梁士族动手,便是其他人,我只是一直抱有侥幸,我已经八十七岁了,不要落在我的眼中便够了。”
没有怒不可遏,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跪地求饶,他如此平静的反应,有些超乎对方的意料之外。霍荀重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那株枝繁叶茂的千年老树,霍家人将这株参天巨树视做家族的象征,用金绳一圈圈缠绕其树干用以保护其气血,然而保住了枝叶,却没有能守住其根本,秋天已到,无根之木注定凋零,只消一阵风,树叶就被纷纷吹落了。
霍荀道:“小时候曾听老人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盛极必衰,天地之常数也,这样的事在西北这片土地上早已演绎了无数遍,二十年前的青州王氏,还有曾经的广阳王府,无一不是先走向鼎盛,而后在烈火烹油中顷刻覆灭,我心中盘算过,也曾提醒过他们,只是我管不了了。”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临终前看到家族倾覆、儿孙被屠戮更痛苦的了,霍荀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点悲哀,曾经翻云覆雨、指点江山的英雄人物,今日却也只是能坐在病榻上,无能为力地看着、听着,古往今来,老之一字,英雄避之不及,只因其向来悲哀,他低声叹道:“一步错,步步错。”
屏风后的年轻人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对于霍荀这种宗族观念重的人而言,没有比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切要更残酷的了,他转身离去,“并侯此番若去地下,再见到广侯,不必问候了。”
“你是谁?”
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年轻人的脚步停下来。
霍荀忽然用尽全力撑住枯干的双臂,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你是雍州的,哪一位人物?”
正好是傍晚暮光最微弱时,霍燕耗费了大心思按照南方风格精心打造的白墙黑瓦院落中,一片万籁俱寂,年轻人立在檐下,两盏未点亮的青竹灯笼左右晃动,他一身低调的玄黑色圆领衫,身形瘦削,面无波澜,四周并没有什么光,只有如雾的树荫在缓缓聚散。
霍荀朝着那个方向喊:“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继续往前走,在走出阴影的最后一刻,一个声音传来。
“赵衡。”
强撑着一口气的霍荀瞬间有如散架似的跌坐回去,他第一反应是,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太陌生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在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团看不清面貌的黑色身影,赵衡?这个姓,他是皇族中人,可如今的雍州怎么还会有皇族子弟?他思索了很久,忽然仿佛有东西从空白的脑海中破土而出,扶着窗棂而坐的霍荀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人刚刚称呼赵慎为皇长孙殿下,皇族中承认赵慎为先太子血脉,且发誓为其报仇的人,若有,也只有一个。
霍荀呆呆地坐在床上,那一刻心情之激荡,让他整张脸都猩红起来,犹如百年老树最后一刻回春,他竟是不知是该大哭还是该大笑,天道啊,果然是天道!这世上竟是还有这样的事情,“赵衡,赵衡!”皇长孙赵乾的兄弟、愍怀太子的次子、广侯卫盛的外孙,霍荀大睁着眼,仿佛见到梁朝百年江山在他的眼前迅速更迭,无数幻影交织翻腾,沧海桑田一瞬远去,最后一口气猛地没有回上来,他就一直坐在了那儿,再也没动。
在他所面对的那扇大门外,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即将风起云涌的末世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