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迟迟转着,马车继续往前走了。
李稚道:“霍将军,我奉世子之命招待将军,略尽地主之谊,若是做得不周到,我实在无颜面对世子。我如有得罪之处,还望霍大人能够指点一二,我悉心受教。”
车撵在擦过李稚身侧时停下,李稚转过身望去,隔着窗帘能隐约看见里面人的侧脸,一道非常符合武将气质的声音传来,“先前听闻少卿大人与世子交好,相互引为知己,我时常想,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段能够打动世子?如今看来,能有这般穷追不舍的毅力,想必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那语气平平淡淡,看似是夸赞之语,李稚却敏锐地听出一丝弦外之音,他掩去眼中变化,道:“原也不过微末之身,有幸能得到世子殿下提携,是我三生有幸。”
“自然,懂得投桃报李,官运岂不亨通?”
车帘被风揭开一半,露出一张五官周正、不怒自威的脸,看上去大约五六十岁,却完全没有老气横秋之感,对方的眼睛正好直直对上李稚,锐利深邃得像是鹰眼,李稚的眼神微微变化,对方说的全都是好话,却每一句都暗涵深意,直指他背主的往事。
李稚忽然笑了笑,道:“看来我与将军之间有些误会,街上不方便说话,不知是否有幸邀霍将军府上一叙?”
霍燕打量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车夫继续驾车,笔直地从李稚的面前驶过去,在车摆即将撞上来的最后一刻,李稚终于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原地目不转睛望着对方远去的方向,他身后的萧皓忽然抬腿走上前去,被反应过来的李稚立刻伸手拦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萧皓阴沉着脸,“他是故意的。”
李稚收回手,“边境武将大多心性高傲,他认定与我不是一路人,不屑也是情理之中。”
萧皓道:“写信给世子吧。”
李稚沉默片刻,“回去再说吧。”
朱雀大街的另一头,前往懿国公府的马车不知何时停靠在街边,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中的裴鹤回头看了眼,马车中传来声音,“走吧。”
李稚这几日都在因为霍燕的事情感到心烦意乱,他仔细斟酌许久,霍燕对他的态度一时半刻恐怕无法改观,他仍需另外找机会与对方谈谈,可无论他如何计划都缺少一个契机,就在他思索之际,事情却忽然出现了谁也没想到的新转机。
家中门僮来报,说是收到了一封特殊的请柬。李稚伸手接过了那张帖子打开一看,眼神微微一变,食指下翻,观察外封上的落款,而后抬眸对萧皓道:“是以霍燕的名义送来的。”
“霍燕?”萧皓脸上难掩意外,“他想做什么?”
“邀我们明日去麓山打猎。”
萧皓骤然没了声音。
盛京乃是古书上记载的风水胜地,多丘陵、多雨水、多岩铁矿。盛京城外东南方向一连片全是连绵的山丘,其中麓山是最出名的七宝峰之首,山脚下有一片广阔肥沃的平岗,是远近闻名的狩猎宝地。早在八百多年前先汉时期,当地太守便将此地划为专供贵族狩猎的围场,并于山上遍植红枫,秋日千骑卷过山岗,飞鹰走狗蔚为壮观。
李稚提早一个多时辰来到麓山,却发现自己还是来得偏迟了。围猎尚未开始,但猎场上已经相当热闹了,红绳围扎起一方两千多亩的草甸,每隔二十步设一方草靶,树荫下,霍家与谢家的几个小辈正聚在一起热烈地交流箭术,骑射乃是君子六艺之一,谢家虽然更侧重于诗书教育,但骑射也没有落下,霍家的小辈更是打小钻营此术,一放出来便是生龙活虎。
当李稚看清谢家孩子的脸庞时,他才终于惊觉今日这场围猎的不同寻常,它不是霍燕设下的。
秋高气爽,群鹤南飞,背对着群山红枫,霍燕正在搭弓扣箭,他是真正的武将世家出身,一抬手可见真章,虽然已经快六十岁了,但手上的力量绝非普通花架子能够比拟,他一边瞄准靶心,一边与身旁的人聊天,语气直爽轻快,“见惯了西北一望无际的原野,没想到盛京中竟也有这样枫叶流火、大开大合的风景,光是站在这儿,就觉得年轻了十多岁,果然人年纪越大越是要多见见世面。”
说着话忽然一箭放了出去,一声急厉哨声,准确命中靶心,“这张弓着实不错。”
谢珩罕见的没有穿衣带宽松的公卿服装,他穿着身玄黑色的竖领劲装,袖口用标襟收束着,螭虬暗纹隐约反耀着两道流光,左手握着弓,两指从背后剑囊中抽出白羽长箭。他这一身是标准的贵族骑射打扮,梁朝开国时,大将军谢敏改良了行动不便的传统军装,融入胡服骑射的特点,专门设计出这样简洁干练的衣裳,在贵族中流行至今。
谢珩抽出白羽箭轻搭在了弓上,中指扣着铜韘,一字拉开了弓,在霍燕手中发出锐利紧绷声音的重弓在他的手中却仿佛变得轻盈无比,蝉羽般透明的丝弦弯曲着,他目视着远处的那一点,一箭放出去,铮一声命中靶心,毫厘不差。
他身旁的霍燕见状眼中微微流露出诧异,这放弓竟然比他还稳上许多。弓箭本就是四两拨千斤的杀器,这份举重若轻的轻盈感绝非一日可以练成,他笑道:“我家那群小辈争强好胜习惯了,我来时还特意叮嘱他们让着些人,倒是我见识短浅了,看来今日还是要让他们全力以赴才行。”
谢珩收弓道:“如今谢府的家教不比我那时,家中这些孩子从小疏于骑射练习,箭术大多稀疏平常,还是要请霍家的前辈多让着些。”
霍燕笑着叹道:“我怎么忘记了,建章谢氏曾经也是个世代出名将的家族啊。”史书上称:簪缨千年,拜将入相,这份深厚的家族底蕴为谢家的后人们铺好了通往权力中心的康庄大道,这是至今仍被人诟病出身的霍家人永远都羡慕不来的。
谢珩听出霍燕话中的感怀之意,道:“文武相持,以成纲纪,霍氏满门镇守边疆三百年,是社稷之功臣,梁王朝想要振奋图强,仰仗的正是像将军这样的忠贞之士。”
霍燕笑了笑,伸手接过侍者递过来的箭。
两人正聊着,李稚已经到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或许是注意到了但全都忽略了他,他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番对话。第一眼见到谢珩时,他就已经明白了大半,那封请柬并非是来自霍燕,但他不能确定谢珩为何要这样做。
他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又见众人都在挽弓射箭,于是为他们将位置让开了些,想了想,又往前走两步,站到了霍燕的右侧。猎场的侍者见到李稚一个人站着,立刻提着箭囊上前来侍奉,将一方崭新的弓递给他,李稚顿时有点僵住,看对方一眼,示意他只是站在此处,并没有要射箭的意思,但侍者却没懂他的意思。
李稚前两日和萧皓打听过,霍家人作为边疆武将,骨子里极度厌恶文绉绉的读书人,更喜欢与直来直去的武将打交道,但李稚显然和霍家人的要求完全不符,他对射箭一窍不通。这名侍者领会错了李稚的意思,还以为他是嫌弓太重,专门为他更换了一把,眼见着周围的视线都已经聚集过来,李稚没办法,只能先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弓,他回头让侍卫去把萧皓叫进来。
李稚正研究着,一只手忽然搭放在他的肩膀上,李稚浑身蓦的一僵。谢珩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弓,走到了他的身后,感觉到李稚的僵硬,低头看他一眼,手按住他肩膀,顺着往下走,自然而然地托带起了他的手臂,将两指中的白鹤羽箭轻轻搭在纤细的弓弦上。
“指节往后抵住弓弦。”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拥过来,李稚只觉得心脏骤跳了一下,手指果然没能勾住弓弦,铮的一声弹开了。谢珩倒是一句话也没说,重新带着他的手勾住弦,半环着他的肩,教他如何握弓,仔细帮他调整身形姿势。
“手上别用力,左脚往前移半步,稍微侧过身。”
感觉到那只手按住自己的腰,李稚呼吸忽然停住了。因为视野的局限,他并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余光尽是一片光影模糊,他只能听见那熟悉至极的声音落在耳边,谢珩覆住他的手,往后用力扣住弓弦,弓弦开始发出紧绷的声响,那袖口的烫金暗纹擦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好像真的瞬间烧灼起来,“把肩膀打开,别用蛮力。”
李稚显然从没有握过弓,下意识用指背去顶弓弦。
“停下。”谢珩制止了他的动作,从漆黑的腰封中取出一枚玉韘,李稚不解,下意识攥着手。谢珩看他一眼,重新握住他的手,将手指捋直,将玉韘套上李稚的拇指,缓缓转了半圈,他的眼神随着那排显现出来的小篆而隐约浮动。
玉韘是黑玉所制,温润如玉,却又有种金铁的冰冷质感,外面一圈阴刻着两行竖排小篆,揉上去有几分粗糙,这是为了保证扣弦时不会滑动脱落,谢珩将小篆刚好扣在李稚的指背上。
谢珩重新覆住他的手,以玉韘的阳面抵住透明的弓弦,将羽箭从右手方向轻轻搭靠上去,“勾住弓弦,用手臂的力量往后打开弓,目测相距多少步,稍微往上抬,弓身不要左右偏移。”
“不行,这弓太重。”
今日打猎所预备的弓均是重弓,李稚手中的这把算是轻的,也至少有八斤左右,李稚刚刚暗中试过,以他的力量完全打不开,他刚说完这一句,瞳仁中忽然浮现出诧异,谢珩开始握着他的手带着往后拉,他没用多少力量,原本僵硬的弓弦却被一寸寸拉开,他眼中的画面开始模糊,看不清远处那个红点。
身后的谢珩呼吸声很浅,几乎没有,谢珩注视着远方的红心靶,带着李稚的手往上移。两人靠的实在太近了,李稚能够清晰地听见从后面传来的心跳声,沉稳、镇定、有力,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额上的汗一层层迅速冒出来。
铮的一声锐响,惊得李稚骤然从幻想中回过神来,白羽长箭从他的手中飞射而出,裹挟着一往无前的破空力量,准确命中猩红的靶心,穿了一半。李稚慢慢放下弓弦,却没有回头看近在咫尺的谢珩,双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谢珩已经收回手,负手注视着望着远处的那一簇灿然白羽。
一旁的霍燕早就停住动作,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们两人,他看向那方靶子,赞叹道:“这一箭射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