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书小说

最新地址不迷路:www.xbiqugu.com
香书小说 > 万艳书2:一萼红 > 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

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

书影的目光转向这边,但她的脚步依然分寸十足,并未失于急切。佛儿暗暗称奇,这小丫头在妓院里待了三年,却丝毫未沾染上妓女们的行止之态,反而在皇宫里区区三个月,她举手投足间便自然流露出皇室大宫女沉静娴雅的气度,一张日渐长成的脸盘浑如琼瑶琢就、冰雪团成,透出清隽的冷气。

佛儿专心致志地审视著书影新一轮的变化,书影也满怀戒备地回望她,向万漪问道:“姐姐,‘她’怎么来了?”

佛儿半冷不热地一笑:“你也是我‘妹妹’,我来看望你,不成么?”

万漪的耳中根本全未听见她这一对“好姐妹”间微妙的敌对,一心只想从书影的眉宇间读出些什么来。“怎么样,妹子,你、你有什么消息么?无论好坏,同我直说就是。”

她立在寒风中,战栗地接迎希冀与恐惧。

她见书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仅仅在唇边展开了一丝微笑,又向她点了点头,哪怕那密密层层的睫毛已落上了一层雪粒,也看得出眼睛里的饱满细腻,余韵悠长。

万漪的心简直快乐得即将迸裂,她把手伸进栏杆间扯住了书影的手,重重握紧,一边已是泪流满面。

书影靠过来,又悄声对她道:“刑部和镇抚司都是在这个月二十三处决人犯,届时所有人都会被绑赴刑场,名单再送交御前勾决,最后才由御史传旨到刑场赦罪,所以前头会有一场虚惊。不过姐姐你别怕,太后已亲口准我了,她一定会让皇上赦免柳公子的。你绝不必和我一样,眼睁睁看着亲人被……”

她没能说下去,声音忽一酸,掉下了泪来。

就在她们执手对泣时,闲立一旁的佛儿朝身后的严嫂子使了个隐秘的眼色。严嫂子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哟,时间不早了,姑娘,咱该走了,这雪天不好走,别叫客人久等。”

佛儿假意埋怨两句,问是谁叫的局,继而又说什么“常九爷怎地想起来叫我条子?”让把局票取出来看。一看之下,她啐了严嫂子一口,“我看你这老眼真真是不顶用,这哪里是我的局?这叫的是姐姐!”

万漪已收了泪,正与书影低声说话,结果被佛儿一闹,也愣住了。“叫的是我?”

“可不?这伙糊涂虫,把条子送错人了。姐姐你快去吧,别又招老刁猫罚你。”

自从那一次猫儿姑发威,万漪就被吓破了胆,只要一提这个“猫”字,无不相从。佛儿又一个劲唬她道:“呦!看这个常字,写得这龙飞凤舞,别就是那个‘常九爷’吧!我常听萧老板说他,说他动不动就把自己画的画当成局钱送给倌人,人家也不敢撅他,谁叫他儿子是镇抚司的常赫、老马的副手呢?姐姐你忍忍吧,他要送你画,你大不了拿回来当月经带。对了,你快走,这老不死架子大,你煎他甲鱼,他回头撺掇他儿子在柳公子身上泄愤可怎好?……”

左近的护兵们见这三位少女面目殊丽,早已不停地偷窥,又隐约听到“月经带”之类的粗俗言语,便露出猥琐的笑容来,连带打量书影这位女官的眼光也轻浮了不少。书影大窘,便也催促着万漪快走,“下个月,还是初二,姐姐再来这里瞧我就是。不不,这些我不能收,外头的东西一概不许带进宫里的。姐姐,咱们不客气,我的吃穿用度都很好,你绝不必挂心。快走吧,见面的机会还有的是,你忙,就先走。”

万漪又对她千恩万谢一阵,便登车而去。

佛儿这就对严嫂子点点眼皮。严嫂子不太懂佛儿姑娘为什么临出门前匆匆炮制了一张假的叫局条子,冒充什么常九爷,但她折服于佛儿凡事笃定的姿态。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会一面拿大秤过金子,一面对其他的老妈子吹嘘说,还在她把佛儿塞进“棺材”里罚她时,就看出来这小姑娘主意正、心肠硬,日后必非池中物。

书影冷冷给了佛儿一瞥,便待回身,佛儿叫住她:“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用不着你说,你出个耳朵听着就行。不听,你可对不起你祝家祖宗。”

书影一怔,她竭力想对佛儿显示出冷漠和淡然,但她心口却掠过了一阵惊惧。她害怕佛儿双眸里的东西,那不是从前对方屡屡发起挑衅时的暴躁和冷酷,而是胜券在握的轻松愉悦。

佛儿开口说话了,她的话,伴着白雪一同降落。

万漪的车驾迎风冒雪,急急忙忙赶来某酒楼某雅间,却并不见常九爷的踪影,问遍伙计,都说没见到常老爷他老人家光临呀!马嫂子骂骂咧咧,还当被客人戏弄,也只好自认倒霉,并没往深处想。要知道佛儿虽是在仓促间捏造出这张叫局条子,“常九爷”却是她精心考虑后才择定的替罪羊,并不会引起额外的风波。这位常九爷出身于书香富贵门第,却厌恶仕途征聘,拒不参加科举,从少时就只爱吟诗作画、优游林泉。而且与那班携妓载酒的风流名士们又不同,常九爷在男女之事上是出了名的古板,最为看不惯那班飞扬荡逸的倌人,有时候碍着朋友面子不得不与她们打交道,却总是百般鄙夷。据说有一次,一位侑酒的倌人张口找他索要打赏,常九爷居然随手画了一幅掉毛的野鸡给人家,气得那倌人在背后扎了个小人咒他早死。佛儿也与常九爷发生过龃龉,只因佛儿酷爱穿男装,被常九爷撞见过一回,九爷便对人道:“变乱阴阳,不祥之甚。”还评论佛儿女着男装一事乃是“服妖”。佛儿衔恨于心,这一回为了与书影单独交谈,设计遣开万漪,便顺手“栽赃”到常九爷头上。反正这老不死的在槐花胡同里罪名太多,也不差叫空局这一条,更何况他的小儿子常赫在镇抚司马世鸣手下当差,万漪投鼠忌器,就算被放鸽子,谅也不敢追究。

果然,万漪并不疑是佛儿使诈,反而担心常九爷无端端叫她条子又失约,是否与他儿子常赫有关,就是说,与柳梦斋有关。她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始终忐忑难安。

与此同时,一无所知的常九爷正在他那名为“愚石斋”的书房中挥毫泼墨,他儿子常赫则在后井胡同里的茶楼“福海轩”之中静坐饮茗。

茶叶名贵、水质清甜,常赫却辜负了这一番滋味,他将茶杯在手指间轻轻晃动,偶尔心不在焉抿上一口,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临窗的街道。

常赫生性严谨,而这个时代则让他把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是探子。”这是人人都会说的话,而常赫会说:“每两个探子里,就有一个是用来监视另一个的。”

他就是监视探子的探子。镇抚司掌帖马世鸣负责监视所有人,而他负责监视马世鸣。他既是他贴身的亲兵,也是他贴身的叛徒。每当常赫需要将马世鸣的秘密一一上报,就约接头人来此喝茶,而每一次约会,他都会提前半个时辰以上到达,以便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的“尾巴”。

直到两眼都被雪光耀得发花,常赫方才合拢窗扇。不见异状,一切正常。不过雪下得这么大,那人还能准时赴约吗?

正当此际,门限传来橐橐步声。常赫回过头,单单扫了一眼,他就惊异地俯身跪倒,“千岁爷万福!”

起初派他贴身监视马世鸣的正是尉迟度本人,但日常与他联络的则是这座茶楼的幕后老板,司礼监的一位大太监,因此常赫没有料到尉迟度竟会亲自露面,可见这一次他上报的情况引起了高度重视。叩首之际,常赫发觉尉迟度的鞋尖异常干爽,袍襟上亦无一丝风雪的痕迹,而自己适才倚窗观望良久,不曾见过车轿驾临,那就是说明,千岁府修建有地下暗道,直通福海轩?而他常赫作为一个靠着搜罗情报吃饭的人,竟对此全无所闻?

常赫感到背脊上爬过了一阵阴麻,他的身体在提醒他,对待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要万分慎重。

“起来吧。”尉迟度拂衣落座,沙哑着嗓子道,“跟咱家说说那封信。”

“是。”常赫立起身,原原本本说起来。他说,镇抚司曾在死者祝书仪身上发现过一封安国公的密信,信中暗示,徐阁老,以及万海会会长唐席均为安国公同党。这封信在马世鸣手里被扣留了三天,就在这三天内,事态峰回路转,柳梦斋下狱,留门坐实罪名。为此,马世鸣认为,没有必要拿一封已被证伪的信件去扰乱政局,便始终对此事压下不报。

“然而千岁爷曾吩咐过卑职,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漏报。卑职等候多时,终于觑着时机将信件拓印出来,这是副本,请千岁爷过目。”

常赫捧出一张信纸,尉迟度不动声色地读完后,就抬起眼来审视着他,“这封信,当真是伪造?”

常赫犹豫了一下道:“据卑职看,的确是假的。”

“信里所说的内容呢?”

“也是假的。”

“倘或是真的,马世鸣是否有可能参与其中?”

常赫字斟句酌道:“卑职认为,马大人不可能与安国公一党有牵连。”——只要你见过他审讯他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马大人不过是怕九千岁问责他失职不查之罪,方才将信件扣下。假若后来未曾查出此事为留门所主使,马大人也定会将此信上交九千岁,请旨拿问徐阁老。”

时间仿佛停止下来。悬空的等待后,是尉迟度的声音令它重新恢复了流动。

“没区别。纵使马世鸣并未加入叛党,他的迟钝也会让他在无意间成为叛党的同伙。这样迟钝,会危及所有人。”他咳嗽了一声,跟着就立起身,“你,好好干吧。”

尉迟度走后,常赫浑身发软地扶桌而坐,回想着这一场简短却又意义深长的会面。他自问没说什么不聪明的话,也没说什么太聪明的话,涉及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也保持了克制,哪怕他向来不欣赏马世鸣。在常赫看来,马世鸣缺乏技巧,毫无必要的残忍却又过盛。无疑,千岁爷也不再看好这个人,那句露骨的批评已表明了风向,念及此处,常赫的血管里涌起了一股野心蓬勃的喜悦。

不过他的表现并非无可挑剔。令常赫感到懊恼的是,他明明可以实话实说,说自己并不确定那封信里所揭露的惊天秘闻是否属实——徐阁老与安国公勾结,听起来的确耸人听闻!但多年的密探生涯教会他,肮脏的政治游戏里没有不可能。常赫自己清楚,他之所以急于否认这一丑闻,其实是怕九千岁一旦信以为真,就会着手调查祝家二小姐祝书影被送入皇宫之事,而他,不愿看到祝书影遭受任何的无妄之灾。

他记起诏狱里关押安国公的那座院落,简直像坟墓一般,而那少女,犹如开在冷坟上的夺目野花。

残年风雪忽忽掠过,大地一片皑皑。

地下的幽暗中,一条条密道交织铺展。假若某一个闯入此间的陌生人不慎选错了岔口,等待着他的便将是布满毒刺的陷阱。然而尉迟度的脚步却毫无迟疑、迅若流星,他熟悉网络中的每一道拐弯、每一条隐蔽的小径,早已用不着仔细辨认那些专为他而设的指路暗记。

多年前,他刚入住后井胡同不久,便派自己的一名心腹太监接管了胡同里的大茶楼,又借翻修茶楼之际,偷偷开掘了秘密的地下通道。通道的入口在他书房内,出口则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就设在福海轩,他偶尔会来此接见一些他不方便直接接触的敏感人物,譬如说,常赫。他遣他于暗中监管马世鸣,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尉迟度之前已从其他渠道获知马世鸣扣留了一封信,但信中的具体内容他却无从得知,而常赫交上来的信件副本则充分证明了这个年轻人的实力,尤其是他的忠心。

这样一个人值得被委以更大的责任,尉迟度刚才也把自己的这层意思表露得明明白白——他准备抛弃马世鸣了。去年,他震怒于镇抚司对詹盛言转移财产一事不查,曾大举清洗机构,彼时还是马世鸣查知,许多关键位置上的细作均已被安国公收买,“他查出了他们每个人的俸银,各许以五倍之数。”尉迟度要马世鸣去收拾那些叛徒,顺便就将门户交由他打理,但这一年的时间已充分暴露出马世鸣能力上的缺陷,残忍有余而机敏不足。此人肯定要被处理,还有包括徐正清、唐席在内的一干人等也得接受详尽调查,特别是那个尹半仙。

骤然,一股反胃的酸水直涌而起,尉迟度攥紧了拳头,他回忆起通灵的场面,那些在亡母归魂之前的热泪与忏悔、那些释放隐痛的快感,眼下都令他无比悔恨。不过,尉迟度深觉不解的是,早在他上位之初,他就找借口把定兴老家的亲朋好友,以及当年处理官司的有关人员统统杀掉了……由于他偷吃鸡蛋而导致母亲自杀的悲剧早就被掩埋,究竟从哪里走漏了风声?难道还有漏网之鱼?查,这件事也要查!

不过,所有的调查必须以其他名目来进行。总之,这封信绝对不可以公开曝光,否则其中的秘密将会如重磅炸弹,把他尉迟度神佛般的面目炸得个粉碎。

川贵战役的胜利、土地爷献宝藏、亡母显魂……不过全都是詹盛言那个失败者在绝境中策划的反击。尉迟度打心底里不愿相信这一切,但他的政治经验告诉他,顺情顺理的往往是谎言,真相总是荒谬又丑陋。故此,假如留门为了自救而不得不捏造谎言,尉迟度认为,他们应该能捏造出比这更像样的。

太多的思绪缠绕在一起,令尉迟度不堪重负。不知是不是由于外面在下雪,今天的地道显得格外阴郁、格外寒冷,尖利的浓黑仿佛直接攥住他怦怦直跳的心脏,愤怒被挤走,剩下的是一片荒芜的破碎。尉迟度太熟悉这些碎片了,从小,它们就扎在他的身体里刺痛它,提醒他生活有多下贱,总逼他感到羞愧难当、自觉低人一等。权柄与荣华曾是他的止痛剂,但他不断地需要更大剂量,而且这一年以来,止痛剂失效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当他把所有人都踏在脚底时,也就再没有人能供他依靠,不管是什么,他都必须独自承受、独自面对。他明明来到了顶峰,却像是掉入了无穷无尽的地道中,到处都是错误的提示,到处都是阴影的诱惑,到处是没完没了的互害、没完没了的背叛,到处是深不见底,到处是穷途末路。

中了魔怔般地,他见到一张华艳的脸孔在不远处闪过,是她。他一点儿没觉得害怕。说来可笑,他懂得权力、懂得金钱,甚至懂得性,但他从不懂什么是“幸福”。他最接近幸福的时刻,大概就是他每每握着她乳房、嗅着她头发入睡的时刻。她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是地道里一束神秘的光线。

这束光,已经被他和他的老敌手合力踩灭了。

尉迟度停下脚步,身前的、身后的一束束火把都跟着停下来——他吩咐亲兵们离他远一点。他深吸了一口黑暗冰冷的、地底的空气,他会找回他不可战胜的力量的,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前方,就是暗道的尽头。

夜色合拢,雪光浮动。落了一天的雪粒已逐渐成团结球,漫天如白玉纷飞、琼花狂翔。

“落轿!”

但听一声吆喝,一顶八抬大轿就被稳稳落在了一座大宅的轿厅中。这座宅邸位于宣武门内的石虎胡同,门墙颇具气派,但庄重阔大,绝非奢靡一流,此处便是当朝首辅唐益轩的大学士府。

由轿中步出的正是唐益轩本人,他一下轿就问道:“大爷散班了没有?”

唐文起早就在暖厅中恭候父亲,一得到通报,立刻亲自出廊相迎,吩咐仆役们注油添火、更衣捧茶。一会儿工夫,唐益轩就被儿子服侍得舒舒齐齐,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他在躺椅上笑叹一声道:“怎样,当初你拼命拉拢我和留门,我不同意,如今看来,避过一场大祸不是?”

唐文起赔笑道:“父亲远虑,非儿子所及。儿子那时见徐钻天竟打破了父亲的独相之局,入阁夺权,因此心急上火,急欲借柳家铲除他。却不料冥冥有定,最后铲除徐钻天,竟还是靠柳家。”

唐益轩深知在自己的这些孩子里,老大唐文起是最擅讨人喜欢的一个,他从小就精通如何取悦身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直到现在,人到中年的他依旧保留着一双儿童般专注的眼睛;但他可不是个儿童,他从不会任人摆布,他拿一脸的无害和无辜去摆布人。

唐益轩欣赏这孩子的小把戏,他如他所愿,反问了一句:“铲除徐钻天?”他语气里的溺爱比好奇要多得多。

唐文起前倾了身体,两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欣喜,“昨儿就想和父亲禀告此事来着,始终没觅着合适的机会,这阵正好,您且听儿子细说。”

华美织毯、名贵家具的围绕当中,唐文起向唐益轩说起那封信,还有那个女孩。

唐益轩逐渐感受到了一股在胸口翻腾的兴奋,“那倌人已答应做证?”

“是。到时候,儿子会亲口教授她证词的每个字。”

“那么,无论此事真假,徐钻天都完了……”

不用多说,任何胆敢同安国公搅和在一起的高官——哪怕只是在流言蜚语中,必将点燃九千岁最深的疑心,从中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唐益轩自己已六十六岁了,颇令他引以为傲的一部美须最近终于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灰白,而从五六年前开始,就有许多人认为他已经显示出体力不支的老去迹象,一个个都想要瞅准机会把他踢下宝座。他们管他叫“纸糊阁老”,每个月上一堆奏表弹劾他,再给他起一个侮辱人的外号“唐棉花”,讥讽他“不怕弹”……那些幼稚的对手啊!他们居然以为只要贬损他的能力、罗列他的罪行、令他成为众“怨”所归就能够打败他!难道他们看不出,所有的怨气,他都是在替九千岁承担吗?对一位领袖显示忠心的最佳方式,绝不是以得力助手的面貌出现,与之一同分享风头和赞美,而是要像领袖脚边一条惹人厌恶的老狗,一旦他弄脏鞋,你就让他把鞋底的烂泥都在你身上刮干净——这种事,那些人怎么做得来?他们读熟了几本破书就自以为与众不同,在言辞上处处践踏他人,以祈求自己被高看一眼,他们当爬上巅峰是位列仙班?是接受膜拜?是施展宏图?是拯救天下?糊涂蛋们!巅峰,是最野性的眼睛们的对峙,是灯火通明的斗兽场。而唐益轩在这辉煌的兽群里战无不胜的唯一秘诀就是,他从不挑起撕咬,除非接到了主人的暗示。

一想到徐钻天未来的下场,唐益轩训练有素的刻板脸庞默默舒展开来,而后他突然把沉思的目光转投向儿子,眼底弥漫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你终究是不肯放过柳家那小贼。”

唐文起再一次感到了对父亲的洞察力的由衷敬佩。从小他就着迷于父亲身上那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醒风范,随年纪的渐长,他也更加懂得品鉴父亲低调做派之后的强大力量:永远不显露优势、永远不暴露弱点。可惜的是,他的秉性和父亲截然不同,他更随和、更轻浮、更受到激情的感召。好在他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们之一,他也是他虔诚的门徒,他终于学会了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特点,笑里藏刀、暗箭伤人。他们父子俩合作默契,一同在腥风血雨中护卫住了属于唐家的位置。如果说他这名长子令父亲有任何不满,那就是他屡屡引人瞩目的私生活。每当他又闹出什么不可收场的风流韵事,父亲都会大骂他一通。第一次是在他刚刚成亲后不久,他却搞大了陪房丫头的肚子,父亲像训小孩一样叫他跪在地下受责,唐文起当真被吓坏了,足足一个月都没敢在父亲跟前直起腰说话。后来次数多了,唐文起才慢慢反应过来,其实父亲心里根本不拿这些当回事——毕竟老头子自个儿房里也有一堆暖床丫头,种种姿态不过是做给他那位娘家背景强硬的媳妇看的。直到唐奶奶带人殴打龙雨棠那一次,父亲才有些动了真气,叫他收敛些。再等唐奶奶大闹白万漪的喜堂时,父亲一边照本宣科地骂他不知检点,一边却在骂姓柳那小子不知好歹——骂后者的语气要森冷得多。

那时候唐文起就知道,父亲记恨上了柳梦斋。

一条权力走狗的狗崽子、一个下贱已极的小毛贼,怎敢夺取被首辅之子看中的情妇的初夜?这根本和女人的贞操无关,这关乎于雄性的胜负。而胜负,就是权力。权力,就是一切。

没有同权力打过交道的人才会认为,审判代表着真和假、对和错、正义和邪恶——或许在偷了一头牛、杀了一个人的小案子里是这样吧。一旦涉及需要三法司全体出动的巨案时,审判不过就是弄权高手们的过招,结果无非是交易达成,或者交易破裂。迄今为止,留门案异常顺利的进展只说明了一个事实:柳家通过政敌徐钻天的勾兑,与九千岁达成了“交易”,拿承认罪行来换取免遭刑讯,甚至是免死。那么,只要柳家变卦翻供,反过头来咬死徐钻天,徐钻天肯定会施展报复,取消谈妥的一切优待条件;而九千岁也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疮疤当众被揭,就为了在公众前证明他的宠臣不是逆党、他的命师不是神棍,也得严办柳家以正视听。

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一个烟花柳巷里的小婊子,怎能有看得透这一层的政治眼光?但唐益轩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儿子之所以回头找这个塌台的小婊子,就是为了羞辱斗败的柳梦斋,而且他还找到了比单纯地得到他的女人更为凌厉的报复方式,他将让柳梦斋的女人亲手置他于死地!

不愧是他的儿子,干得漂亮!毕竟男人唯一的美德,就是睚眦必报。

父子俩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的笑声里流动着阴谋和嘲弄的味道。

唐文起亲手为父亲点了一袋烟,带着孩子的好奇和学徒的敬意道:“父亲,儿子始终不解,父亲当时为何严拒柳家?莫不成早已听见了什么风声?”

唐益轩吐出了一口浊痰,慢悠悠地说:“花花财神,就是他们柳家最大的‘风声’。”

“这……父亲是指他太高调、太出名?”

“出名,只有对一文不名的人才是好事。对家底雄厚的人来说,高调,就是和全世界找麻烦。那么多麻烦里,总有一条最后会害死他的,所以你也要更加谨言慎行,规束自个儿。”

唐文起面带愧色道:“儿子懂得,如今往槐花胡同里跑得勤,不过是为了案子,家里那只母老虎也分得清轻重。等过了这一段,儿子会洁身自好的。”

唐益轩笑了笑,这样的保证他听过上百次了,他们不过是一对心照不宣的老搭档,一方假装悔改,一方假装相信。他很清楚儿子对那个白万漪的感情,如果一条老狐狸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狐狸精给骗了,定会对她又爱又恨,既馋她的大腿,又想挑断她腿筋——唐益轩甚至有些羡慕起儿子来了,这样难得的激情,是对他们这些男人枯燥生活的最佳调剂。说到底,他们从早到晚拼了命地搞对手、被对手搞,要是还不能想搞哪个女人就搞哪个女人,不是太残忍了吗?他是个慈父,不能剥夺儿子这一点小小的乐趣。不过面子上总要做足,安抚好自己的儿媳妇,毕竟,那可是大同总兵阮勋家的千金。

『记住本站最新地址 www.xbiqug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