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火船附近,还停泊着一艘待发的小船,由于船只出现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和地点,于是也遭到了盘查。据船上夫子说,这是户部侍郎闵厚霖大人所雇的船只,闵大人在杭州建了所别业,要运一些珠宝文玩去装饰摆设。经过查证,确如其所说,船上装载的都是些文玩珠宝之类,这是官员私事,不违制不违法,但徐正清仍旧在打开的几只箱子前驻足良久;他一眼就在一箱珠宝里瞥见了一串佛顶石珍珠链。前不久朝廷曾发兵讨伐安南,从安南王室劫掠了大量的珍藏,而在将这些财宝充入国库前,作为兵部尚书的徐正清先请尉迟度去“验收战利品”,实际上就是请尉迟度挑选佳品以留作自用。尉迟度给自己选了一些,又指了几样叫送给太后和皇上。送与太后的那些珍宝之中,这一串佛顶石珍珠项链便在其列,随后又被太后赏给了自己的弟弟安国公詹盛言。徐正清自信绝不会看走眼,那项链上坠挂的几颗主珠全都是足有鹌鹑蛋大的纯白珍珠,毫无瑕疵,满世界寻不到第二串。因此他很奇怪,被赐给安国公的珠宝何以会出现在闵厚霖的船上?他怀着疑问又在其他几口箱子里留意翻找,果然又发现了一幅范宽的名画,这幅画也是安国公有名的私藏之一,曾令许多大藏家眼红。
徐正清已对真相洞若观火,他用不着继续在闵厚霖的船上翻找哪几件是詹盛言的财物了,很明显,这一整船都属于詹盛言。而这些无法在京中变现的御赐之物和有来历的名家字画都将被转移至某处,要么被变卖,要么被秘藏,并且这绝不会是第一次或末一次,詹盛言肯定一直在背人耳目处转移财产。
而他身为皇帝的舅父、功勋卓著的帝国大将,却需要借朋友的名义大规模隐匿财产,无非出于两条理由:为叛乱筹集资金,或为叛乱的失败准备退路。
问题是,詹盛言打算背叛谁?
镇抚司的番役从他身后上前来,徐正清只要展开手里的画卷,稍微表露一丝丝疑虑,船只必然被扣下详查,但他却掩住了那画,收卷好扔回去,关起箱盖,“的确都是些书画之类,是闵大人的私藏,没什么违禁物品,不用搜了,下船吧。放行。”
徐正清释放了极其微妙而又足够明显的信号。
次日有例朝。散朝时,闵厚霖故意落后了几步,待他走近——“新得了一把稀世宝剑,欲会同徐大人一道鉴赏。”徐正清的心头发颤,面上仅淡然一笑,“既是宝物,不要被不相干的人瞧见。就请闵大人屈尊些,三更走边门进来吧,在下会提前留好门。”
该夜,这两只老狐狸好似是初尝禁果的少男少女,经过无数的隐语和试探,经过一层层的接触和剥落,直到天光,方才赤裸相对,掏出了深藏的赤子之心。告辞时,闵厚霖对他说:“在下会安排您与公爷私谈。”徐正清则含笑摇摇头,“不,您先什么都别同公爷说,由在下来安排。”
他在扬州会馆设宴,开宴前,他亲眼目睹詹盛言和闵厚霖之间进行了一场豪赌,只用了一把牌,詹盛言就把整整一条街都输给了闵厚霖——他们表现得自然极了,谁也没看出赌博其实是他们间转移资金、隐匿财产的惯技。轮到徐正清时,他也拿出了登峰造极的表演,他在一群达官贵戚的面前再三再四地激怒詹盛言,最终被对方揍了个血花乱溅——正如他自己所愿。翌日,泡子河边柏树林内,当詹盛言驻马时,脸上的表情也好似生挨了一拳。闵厚霖笑了,指一指身边的徐正清,“公爷,惊着你了?”
徐正清开始讲,从穷书生的那一本《大学》和少帅的旧马鞍讲起,讲到自己靠学业发迹后,曾如何震惊于上层的腐败和残酷,他眼看敬重的老师、正直的同年一个个遭到阉党残害,他一位好友受刑时,那些人甚至将其亲友统统强绑来观刑。一次次,徐正清被现实殴击,继而被打醒。他终于懂了,在有能力推翻一切、改变一切前,人必须先在规则中活下来。从此,徐正清选择把自己变成诋毁者口中的“徐钻天”,见缝就钻,青云直上。
“但在下没一天忘记过,那一年京畿暴雪,赈济款却被层层贪污,以至于各处的粥厂都形同虚设,一夜间冻殍数千。就在第二日,在下要为尉迟度新建的生祠恭迎‘喜容’、揭幕上香。那塑像以上好的沉香木雕制,遍体镀金,腹内塞满了珍珠宝石,用来做‘九千岁’的五脏六腑。在下口中赞叹着金碧荧煌,心下却恨煞这涂膏衅血!”
第一次,徐正清把久憋在心中的愤懑全部喷出来,他还把自己曾做过的许多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在助纣为虐,但实则只为了救助忠良、挽救民生——一一表白,那些都是极易查证之事,他不是为了自我标榜,而是为了让詹盛言确信他和他是同盟,从头到尾都是。
“昨晚公爷当众殴辱我,在其他人瞧起来,咱们已成了不同戴天的仇人。如此,暗中合作才更加方便,不会轻易地惹动疑心。”
詹盛言早已向他道过歉了,这时再度流露出抱歉的神色,“徐大人何不托闵大人他事先与我讲明白呢?哪怕真要做苦肉计,我这双拳头也不至于叫大人遭这么重的罪……”
“哈哈哈,公爷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再说,在下要的原就是公爷对我实实在在的鄙夷、实实在在的厌憎,戏做得再好,总不比真情流露,在座的那些个顶个是人精,被他们瞧出一丝半点的破绽来,这顿揍,我可就白挨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3],只恕我眼拙,未曾认出大人的忠直面目来。”
“公爷莫这样讲。当年在家乡,那位少帅的风采就令在下一见如故、欢若平生,可来京这么久,我却从未主动与公爷攀认过,不过也是没能看穿您这一副假痴不癫的面貌罢了。”
闵厚霖在旁一笑,“二位都是‘知其白、守其黑’[4]的大家,如今黑白相合,当令乾坤震动、日月一新!”
就这样,身处柏树的浓郁气味之中,他们谈起了过去,又谈到将来。他们每一个都是能够把情绪抛开在一边、正视现实之人,所以他们都承认,尽管尉迟度恶贯满盈,但也多亏他一副铁血手腕,才能牵制住大大小小的野心家。并且近十几年来边疆不靖,而守边的将领们都与阉党牵扯极深,一旦上头那位问鼎巨奸倒下,谁能保证众武将不起疑惧之心?内乱一起,外族也就会乘虚而入,转眼间便是国难临头。因此,除掉尉迟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怎样保证这一艘已开始漏水的王朝巨舰不被风浪所颠覆。
“速战速决,在眼下的局势肯定行不通。那,如果最简单的法子不能用,就只好走复杂的路子,要复杂,就必须复杂到无以复加。”
按照詹盛言原本的设想,他首先会鼓动四川永宁与贵州水西的两位土司举兵造反——这两家土司从不知安分,早年就屡败屡反,他们虎踞川贵,煮盐积粮、屯兵铸钱,迟早将在乱局中乘势而起,中央与其坐等挨打,不如趁实力尚存时先发制人,以绝后患。詹盛言认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隐匿身份,由他本人来为反贼输送资金和情报。而有他在背后运作,尉迟度派出的一位又一位统帅只可能迎来惨败,那都是些靠歪门邪道上位的货色,他们值几斤几两,詹盛言心里头有数。最终,尉迟度将不得不向这个自己最忌惮的人主动捧上出征的兵符。
一旦取得军权,詹盛言便会切断地下渠道的金钱供给,同时散布假情报。他会借着把土司送上绝路的战役,再次锻造出一支全新的“詹家军”,带着雄厚的武力与忠心回京勤王。
“如今多了徐大人襄助,借您兵部尚书的身份,取得兵权就更是易如反掌。”
时至今日,徐正清仍能在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描摹出詹盛言的那双眼,眼中毫无一星醉意,而且比起少年时的精干,又多出了几分灼灼的警惕来,它们专注地凝睇着他,就仿佛它们只为了他而存在。
之后有一段,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在所有人,尤其是尉迟度跟前,徐正清和詹盛言都装出狗咬狗一嘴毛的敌对姿态,暗中则彼此掩护,诸多勾连。在他们的共同推动下,川贵土司于不久后起兵,而尉迟度第一时间就打算派徐正清督军平叛。不过詹盛言向徐正清指出,务必要拉长战线,等到其余的将领接连失败、师老兵疲后,再由徐正清出面挽救颓势,这样才能够真正地赢得军心、掌控队伍,并通过拉锯战彻底消耗掉土司的余势,以免其死灰复燃。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尉迟度一直将太后和皇帝挟作人质,因之在徐正清得胜回朝后、交还兵符前,尉迟度必须被秘密刺杀,以确保禁城中的内操军不会威胁到皇室的安全,从而在既不激起京城恐慌、又不引发地方动乱的前提下,由徐正清指派三大营的野战军接管京畿卫戍,夺取政权。而刺杀尉迟度的行动还在铺垫当中,为保证万无一失,徐正清与詹盛言又合作上演了第二幕苦肉计,他的肋骨被他小心翼翼地打断;以养伤为借口,出征的日期被推迟了半年。
然而就在这半年间,毁灭性的意外降临了。似乎命运永不打算放过詹家和白家,总是把他们一遍又一遍连接在一起——要么以仇恨,要么通过冤孽般的情缘。詹盛言放任他的情妇白凤、未婚妻白珍珍把自己的雄图壮志搅和得风流云散,个中细节徐正清并不太了解,他只知最后是这一对姐妹的母亲,白承如的遗孀,向尉迟度举发了詹盛言。詹盛言被软禁,而为了赢得替母亲养老送终的时间,他再次拖延了战事以增加和尉迟度讨价还价的筹码。大长公主薨逝后,詹盛言也迅速釜底抽薪,收回了对土军的资助,并且“奉九千岁之命”,在狱中以书信指授徐正清作战方略。徐正清顺利结束了长达一年的川贵之战,然而当他班师时,业已无法如他们最初所拟定的那样陈兵夺权。因为少了詹盛言掌控皇宫禁城,他若私自调动军队,就是在谋反,尉迟度只需以皇帝的名义下发一道圣旨,所有的士兵都会倒戈。
徐正清别无他法,只好先利用战功为自己博取到入阁的机会,毕竟地位越高,做起什么来才越方便;哪怕他要做的是彻底除掉提拔自己的那个人。尉迟度多年来首次增补大臣入阁,而徐正清作为打破了“独相”局面的那个人,得到了数不清的恭维和艳羡,就连陪他取乐的倌人也乐不可支。徐正清自己也放出春风得意的架势来,但实际上内心却饱受煎熬。回师的路上,他就听说了詹盛言的惨况。谁叫那个酒鬼沉湎于爱欲而自毁大计?活该!徐正清气狠狠地想,就让他罪有应得好了,让他瘸、让他瞎、让他受尽凌虐!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得救他一条命。
因为,在往上攀爬的那一条低俗之路上,徐正清遇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但再没遇见过第二个人,能在他最妄自菲薄的时分躬身捡起他被摔落在地的自尊心,掸掉灰还给他;也再没遇见过好像是另一个他自己的人,每一天都亲手扯出胸膛里的自尊心去投喂权力的怪兽,每一天都为打败这怪兽,而新长出一颗不死的心。
他和他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尤其是,徐正清知道,假如落入大狱的是他,詹盛言也会为了他做相同的事情。但他该怎么做,才能使他免于惩罚?不管是来自尉迟度的惩罚,还是来自老天爷的。
就在徐正清默默苦思而不得其法时,一位少女自己走来他面前,“什么都愿做”,她说。而且她在流血,女人的血。
徐正清终于得到了灵感的眷顾。
他急不可耐地面见尉迟度,尽全力说服他,酷刑能够使很多人屈服,但绝对打不倒詹盛言,想操控这种人,唯有拿捏住他们在情感和理想上的死穴。詹盛言的死穴就是对家族、对母亲的愧念,只要能发酵出他在临死前对后代的渴望,就可利用这一点逼他就范。尉迟度批准了这一条建议——不出徐正清所料,毕竟他也拿住了尉迟度的死穴:赢。这位独裁者要的只是赢,但凡有一线希望能赢得他所需的,他并不在乎是让人们恐惧,还是赐下丰厚而短暂的恩典。
徐正清如释重负,他要亲口把这“喜讯”告诉给詹盛言,亲眼看看他。不过在表面上,他来,只为了羞辱他而已。徐正清自认为对于掩饰自己一向很在行,但看清詹盛言的第一眼,他还是差点儿就掉泪。詹盛言则发狂地辱骂他、拼命地保护他,“徐钻天,你他妈总赖着不走,是看上了我这块宝地,准备叫人在这儿给你掘墓送终不成?!”
再不走,你也想和我一起死在这儿吗?!
徐正清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尽管旁边就是镇抚司的走狗,他仍旧大着胆,在詹盛言的耳边对他说了句悄悄话:“别再被女人祸害了,这一次,让女人来救你。”
女人的出现至少可以暂停那些早晚会使人送命的暴力,但这些远远不够。那一座牢笼向来是有去无回,詹盛言一天没有活生生地走出来,徐正清就一天不能够安枕。于是,他再三地催促唐席。
围绕在詹盛言身边的那个小团体,所有的核心成员均已被引见给徐正清。与唐席结识后,徐正清就把贩运武器的地下渠道全部交给了万海会,而川贵一役,更使得唐席与他的交往变得光明正大,如每一只钱袋子与其背后的权贵。关于唐席,徐正清知道他是富商,也是威势足以与柳老爷子柳承宗抗衡的堂会首脑,但这样一个人是怎样与詹盛言结成了非比寻常的深厚关系,他一无所知。不过,徐正清向来不问。理由很简单,假如他也暴露被捕,那么他绝不会招认出自己本来就被排除在外的秘密。出于同样的原因,尽管他知道唐席负责针对尉迟度的刺杀行动,但关于细节,他同样一个字不过问,他只追问:什么时候?
唐席长吁短叹,徐正清这才头一次听说,原来在詹盛言入狱前就已开始找人策反尉迟律。而尉迟律本已接受了偷梁换柱的美梦,打算让弟弟尉迟度成为那个被刺死的“替身”,而他自己则顶替死者成为“九千岁”,但詹盛言的突然被捕却吓坏了尉迟律,“他妈的恨不得缩进自己那副被掏空的卵袋里,再也不露头了!”——这是唐席的原话。不过据唐席说来,他已另外拟定了一套方案,需要由徐正清助力,将尉迟度诓来参加百花宴。
“激他,说他太久没公开露过面,有人造谣他病危,或者哄哄他,说他近一段太累了,一定要放松下,找些乐子……你了解他,找个口子入手,把他提溜来我地盘。”
徐正清摇摇头,“他绝对不会来的,至多只会派个替身。”
“我要的就是替身!”唐席轻敲了一下桌面,一锤定音。
徐正清想起詹盛言说的,速战速决最好,能简单就别复杂,但如果不得不复杂,就必须复杂到无以复加。
于是,按照唐席的部署,四月天百花宴,所有的棋子各就各位:冒牌的“尉迟度”、冒牌的“明泉”、冒牌的“祁六”……伴座的阁臣徐正清掏出了他的素白手绢。接下来又是足有一个丧期那样长的等待,终于唐席表示,大业将成!尉迟律已再一次被说服,加入了刺杀尉迟度的阵营,用不了两天,这一对阉人兄弟就会被对调身份,而新的九千岁将下发赦免安国公的诏令,并在时机成熟时归政于青年皇帝,一切,都将平缓过渡、重归正轨。
然而美好的愿景又一次化作泡影。要说徐正清不失望,是假的,但若说他多么地大失所望,也并不确切。因为这些年的种种经历早给了他一种入骨的悲观,虽然这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但他的确有感觉:尉迟度是天命属意的那个人,至少在目前。
而且他怀疑,詹盛言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要不然他不会在他“探监”的那一次,那样心焦如焚地同他争吵。徐正清安慰他,送那个女孩子入狱只是权宜之计,以保他不会因刑虐而丧生,只等尉迟度被刺死,他和她就将一道获释。
“万一行动出了岔子呢?那孩子可是祝爌大人的遗孤,又和我扯上了关系,简直罪加一等!哪儿还有命走出去?你们想过没有,啊?”
他倾过身贴在他耳边道:“我们推敲过每个细节,不会出岔子的,放心好了。”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是不放心——”他将一指竖起,指了指上头。徐正清明白,詹盛言指的不是“屋顶”,亦不是“尉迟度”,而是那高于一切的意旨。
那意旨总叫人费解,却也让人不得不遵从。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便扬声大喊道:“枉千岁爷仁慈,留你一条命!可你这号不识抬举的东西,活着就是糟蹋粮食!”一边骂着,他又重重地对拍了几下手掌,拍得掌心都发红。
詹盛言低声道:“照我脸上打。”
徐正清不肯。
詹盛言一笑,“老徐,我可连你肋骨都打断了。赶紧的,照我脸上打。没巴掌印,那群‘狗’会怀疑你的。”而后他也提高了嗓音,“徐钻天,你他妈别往那阉狗脸上贴金了!他不留我命可也成啊?谁叫他是个钱痨,挨门挨户地讨钱,讨到我门上了呢?你喊他自个儿来给爷唱上两出莲花落,唱得爷开心,赏他个三钱两文的也说不定!”
詹盛言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儿往自个儿脸上拽。徐正清到底是咬着牙撂了他几巴掌,把他的嘴唇都劈裂了。
詹盛言就用渗血的嘴唇再度朝向他耳际贴过来,“就当我拜托你,老徐,替我这侄女留条暗道。人家是下井救人,但我不能真叫这么个小姑娘随我陷在井底吧!”
“好好,不过此事非易,你且容我想想。”
“我全都想好了,你听听看,可有什么不妥。”
尽管万分艰难——必须佐以不停的对骂和殴辱,但他们还是设法完成了真正的交谈。徐正清走出来时,詹盛言从后头追上来,把一包犀牛角粉摔开在地下,“祖爷爷我已有了你这孝子贤孙,用不着了,留给你那阉狗主子!”
徐正清装模作样地回骂着、大笑着,他余光瞟见了那个立在廊下的少女。看她神色,她一准以为这个可恶的“徐钻天”之所以要求单独提审她的詹叔叔,就是为了更加方便地发泄私愤。因而就连她躲避他注视的样子,都充满了鄙恨。
不过徐正清只感到惊讶,这个“书影”明明只是龙雨竹身边毫无生气的小丫鬟呀,怎么在这由死亡统御的地带,或只是在詹盛言身旁,她反而拥有了发狂一般的生命力,摧枯拉朽地成长了?玉光隐隐的肌肤之上,五官的线条已悉数展开,流畅优美却又隐带棱角,秀长的淡眉,高洁的鼻峰,一双横飞入鬓的丹凤眼,双唇沉定而紧闭,一派的清雅娇美,而又一身的淑静庄严。
徐正清暗暗地叹息,方才詹盛言编排自己是贪狼星下凡,没准这是真的!毕竟除了贪狼星君那样天注定的欲星,哪个男人配得上此等艳福?哪怕已成了个目不可见的盲人,相随在侧的亦是这等月貌花容!
而为了将这朵明葩移入上苑,她那位护花人也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不过徐正清并不意外,毕竟詹盛言早向他解释过,自己之所以将财富多地储藏,一是为分散风险,二则是担心一旦坏事,那么被他牵连的那些无辜之人还能有机会拿钱买命。这个人就这样,不肯为自己的安逸而向仇敌献上一个子儿,却不吝拿出两处宝藏,折合五十万白银,以换取一个少女的一线生机……
徐正清记住了詹盛言告知他的两处地点,再辗转由那个以通神之力著称的尹半仙报告给镇抚司。
“土地爷都不敢隐瞒九千岁,千岁爷真乃天命所归!”
果然,宝藏一挖出,舆情鼎沸,就连尉迟度自己也飘飘然起来。徐正清自然是跟着大肆吹捧,但他的内心不禁有些怀疑,尉迟度真如表现出的那一副自信,信这些怪力乱神,信自己就是天命的化身?再后来徐正清想通了,就连他们这帮人:从贵族到文士,从舞女到小兵……所有铁了心要除去尉迟度的人们,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乎坚信那恶魔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护体,那么尉迟度本人又怎能不信?自阉而不死,伤重而不死,遭遇无数的刺杀和背叛而不死,一次次逃生,一次次翻身,直至从一个贱奴变成了权力的主人,无边国土上布满了他的塑像和殿宇,耳边从早到晚充斥着神佛才能享受的礼赞,千百遍地告诉他,他是活佛,是真神……这一切不靠命,还能靠什么?也许尉迟度甚至会相信,他能凌驾于天命之上!
尽管如此,读过的那些书、经历的那些事早就令徐正清彻悟不惑:自古至今,从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天命之上,命运宰制所有人,包括最高尚的那些,也包括最残忍的那些。
所以他在等,等命运对尉迟度改变心意。它迟早会的,它总是如此的不可更改,同时又如此善变。
而在命运彻底掌控尉迟度之前,就暂且让那些占卜家们代劳吧;那些号称从五官、掌纹、信口说出的字、昨夜的梦、桌面上散乱的铜钱、掉出竹筒的筹签、乌龟的背甲、空洞的镜面……那些从随便什么都能够读出我们将来的人们,虽然他们总是些卑贱的瞎子或孤女,但也总能令地位超然的大人物们俯首听令。
或许这些人真能够参透命运的奥秘,或许并不能,但他们中的佼佼者必定和命运本身一样,擅长以贪欲和恐惧去操控他们的玩偶,譬如那位福马巷的尹半仙……
徐正清感到自己洋洋洒洒的思绪逐渐踉跄,在那一平如砥的雨地之上停下来,消融开。身后忽一阵窸窣,龙雨竹下床来,将整个人腻过来挨挨擦擦。
“阁老,什么时候起来的呀?回床上再睡会儿吧。”
“呵呵,不睡了,睡不着。突然想起有件急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他一面说着,仍然揽过她,毛手毛脚了一阵。
始终以来,徐正清和徐钻天都像是共用一副肉身的两个人,每当其中的一个现身,另一个就化为幽影,他们时时警惕着对方,也处处对立,但他们依旧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将女人看作是附庸之物,她们就像是更加迷人的马和狗,供男人们豢养、欣赏、炫耀、把玩……只要不把她们当作人,一切都可以完美无缺。
而一旦你头脑发热,只因她们也说着和你类似的语言,你就把她们当成是和你同类的“人”,认认真真地看待她们,以至于向她们吐露心声,那她们就不再是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世界的拯救者,而只会把男人引向毁灭的道路。
詹盛言在女人身上犯下的愚蠢错误,简直令徐正清有些恨他,但恨归恨,他仍旧没办法把责任全怪在他身上——人各有命,谁叫这小子天生就是满路桃花的命呢!
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死党,徐正清也只好——倘若再没有奇迹的话——依照詹盛言的“遗嘱”,替他照管好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朵娇花。
他必须把那个祝书影,从死牢里送去紫禁城。
徐正清穿上了外衣,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气里乘轿而去。
雨竹将他送下楼,回房已没了睡意。她坐下来托着腮,回想起昨夜间宛转枕屏的风光,继而又想起徐钻天送她的礼物。
“这一对丹砂琥珀耳坠子原是土司夫人所有,我一眼就看上了,专门留下来给你。结果回京一通臭忙,就全抛在脑后了,昨儿才想起来。喏,小妖精……”
她拨弄着撂在妆台上的那副耳坠,蓦然被矛盾的情绪攫住。大多数时候,她都庆幸她是龙雨竹;她的姿色和身材都不算顶尖,头脑也算不上出类拔萃,但她有一颗和大多数女人完全两样的心。谈情说爱对她而言就像男人们之间的吃饭喝酒,要么是消遣,要么是为了争夺某种利益而做的铺垫。她上床也活像男人上酒桌,不管上了头曾怎样地满口胡话、热泪盈眶,只要一拴上裙子,她就立马冷静下来,所以她很少吃亏,也从没受过骗。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刻,比如眼下这一个日夜交替的晦暗时刻,雨竹也会特别想尝一尝神魂颠倒地爱着一个人,甘愿为他去做到一切、放弃一切,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感受?
最终,她无聊地嘟囔了一声,抛开耳坠,打个呵欠,又钻进了被窝。
一眠无梦。
[1]北斗天枢中的贪狼星被认为是智星,道教有说法,贪狼星会下降凡间度化众人、带来和平。唐代名将郭子仪就被认为是贪狼星下凡。
[2]凶气所出称为“放曜”。
[3]句出〔唐〕李世民《赐萧瑀》。
[4]句出《老子》二十八章,形容明知是非黑白,却能保持暗昧,如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