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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艳书 贰 上册》(5)

说到底,他始终是一名合格的将领。这冷酷的一切,只不过出于他那永也无法磨灭的仁慈之心。

后来他痛晕了过去,神志再恢复时,室内已空无旁人,太阳也落山了。眼瞎了之后,他就没法再准确地数算日子,但他能感到周遭的空气已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暖意,冰冷彻骨,所以天肯定黑了吧。

他挣扎着吐掉嘴巴里干结的血块,忽有谁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紧跟着,她就揭开他眼帘的一片漆黑走进来,但他第一眼几乎没认出她。

她完全变了样,鼻骨歪斜,下巴断裂,整张脸遍布血痕与冻伤,身上也不着一缕,只披挂着鳞片般的伤口,有些伤口还在流淌着血和脓……

詹盛言傻在那儿,直到白凤对他一笑,“我瞧起来怎么样?”

他摁定了心神,温柔地恭维她,“美极了。”

“有多美?”她一说话,一条肉红色的瘢痕就在嘴角翻动。

“倾城绝代。”他盯着她说。

“可倾几城?堪绝几代?”

她总是能逼到他笑出来为止。詹盛言就含笑摇摇头,“大姑娘你岂止有倾绝之力,简直是美到肉白骨、生死人。在这里,我就是一把带气的骨头,但只要看上你一眼,我就能再撑过一天。”

白凤用那张彻底被摧毁的面孔对着他慢悠悠笑出来,她走来他身旁坐下,“我的二爷,你怎地还不开口问,我有没有原谅你?”

詹盛言但觉这一问直问得他五内空茫,他实不知如何作答,便只好也对她一笑。

白凤伸手握住了他。

那一刹,詹盛言仿似拿盲眼由高处俯望而下,他看到他与她赤身裸体地依偎在一起,两个人一样是面目全非、体无完肤,他翻过手回握了她,拿自己指骨外露的手摩挲着她的。

她的皮肤冷得像蛇。

自从这一天,白凤待他就和善多了。在他受刑时,她仍然脂光粉艳地俏立着,但不再动不动就冷嘲热讽,她直视他的无助和痛苦,一面说着些安抚他、鼓励他的话。等他一身血污地被扔到那张烂草席上,她就轻抚着他前额,拿自己冰凉的身体陪伴他躺过终夜。有两次他被吊在铁索上过夜,她就把烟嘴塞进他口内为他提神,“我记得你说过,你少时也常被这样吊着,是吗?”“没错。”他就对她讲起来,讲自己在初学箭术时,手肘和肩膀也是像这样被吊起在两条能够自由旋转的铁索里,以便他向四面转圈射箭时,肩臂的动作还能够丝毫不走形。他又讲起了骑术、讲起战争……讲着讲着,他就挣脱枷锁,穿过了牢狱的铁壁,他回到了那些令他感到安心的地方,他闻见女人的脂粉香,又闻见熟悉的火药味,他一脚踏进父亲的兵器库,望见一件件铠甲铺排得整整齐齐,仿佛一声战鼓,它们自己就会提刀上马……

有件事一直让詹盛言想不通,就是自从他双眼被刺瞎后,他的梦似乎也跟着变空了,他再也没梦见过父亲、母亲,甚至连素卿和珍珍也完完全全消失了。他只剩下了白凤,只有她一天比一天更为鲜活饱满,与他相依为命。

在这个地方,他也只需要她。

眼下,一听到他焦急的呼唤,她便现身而来。詹盛言一把抓住白凤就问:“老徐那话到底有何深意?”

“你都猜不到,我怎能猜得到?”白凤的脸孔又变得扭曲而丑陋,但眸子里却铺满了怜悯的柔光,她抬起手,揉一揉他才被马世鸣打破的脸颊。

雨水的湿涩、草木的芳香一起在这腐败的牢房里盘旋着。詹盛言疲惫地合起他的一双瞎眼,任一片斜风细雨簌簌坠入他耳际的黑暗。

雨住了之后,第二天却并没有大放春晴,反而刮起了风来。光闻那土腥味,便可以想见外头飞沙走石的景象。一阵阵狂飙的风响中,詹盛言听见了开锁的声音。他的牢门上拿一根铁链横贯了三把精钢大锁,其中任何一把已足够把他关到天绝地灭,其他那两把锁也许只为了令他彻底放弃希望而已。

锁一把一把被卸掉,有几个人走进来。他们迅速打开他的手铐和脚链,把他拖出这间房,带往另一个地方;他们替他擦身梳头,给他他好久没碰过的新鲜食物和干净茶水,把他安放在一张清洁温暖的床上,甚至还来了个太医替他治伤把脉……整个过程中,詹盛言都紧攥着白凤的手不放。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依然会紧张,他猜不到又会有什么新花样落在他身上。但他绝不会让自己的怯懦被看穿,他的眼像平常一样“目空一切”,嘴巴也牢牢地紧闭,没问一个字。

头几天他惴惴不安,吃东西味同嚼蜡,在床上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他就想开了,大大方方地吃饭吃药,吃饱了倒头就睡。那个太医每天都来,他应该姓荣,詹盛言听狱卒叫他“荣太医”。荣太医复诊时,除了对病人的身体状况详加询问外,其他的只字不提,但常常会自言自语似的来一句“不错,恢复很顺利”,或者“底子好,就是异于常人”……

不出二十天,詹盛言就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到得四月初,他的外伤也都愈合了大半。这时候他已确定,他是被送回了起初软禁自己的那所小院里。大抵是由于他双目失明,所以房门竟不再上锁,容他自行活动,于是他常常拄着手杖下到天井里去绕圈走动,走累了便歇一歇,歇够了再走。至于起居杂事,也都有专人来伺候他,而从那些人的声音来判断,他们是太监。太监们也和荣太医一样,一举一动都对他执礼甚恭,但从没人多说一句不相干的话。詹盛言早就习惯了活得像动物般有口不言,唯有等钻进被内,他才会和白凤悄悄说上几句话,而他们间的交谈总是止于同一个问题:

“老徐到底想干什么?”

他俩谁也说不准答案,直至这一天。清晨时,詹盛言步下台阶,忽闻见一股甘香的气息,他记得阶前栽着一棵石榴树,是新花即将萌发。在成为一个盲人之前,他从不知榴花竟也有香味。正当他探出手指想触碰它时,一阵电闪雷鸣滚过他心头。他木立半晌,随即将手杖沉沉一顿,“凤儿,我想明白了。”

白凤搀着他一条手臂,也将脸凑在那树枝前,“随便吧,你甭怕,反正不管他们要对你做什么,都有我陪你。”

詹盛言苦笑一声,“他们要赶你走。”

这一次换白凤愣住了,“二爷,怎么可能?”

就连詹盛言自己也深感荒谬,白凤不过是他一双盲眼里的幻影,是在他脑海里游荡的亡灵,甚至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她的存在,但他就是无比确定,她要被赶走了。

他只是不确定,那个驱鬼师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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