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米勒”这个姓氏在美国是个大路货，但是丽贝卡.米勒过于亲和又有些试探的态度，以及玛莎.米勒并没有亲自陪同的表现，都说明了她们的关系很不一般。

“抱歉，这是我的失误。”玛莎说，“对了，米拉麦克斯影业邀请你加入《艾玛》的试镜，这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我们都知道，哈维.韦恩斯坦风评不好，喜欢干涉剧组创作，粗鲁无礼并且狂妄自大。他特意提出想要和你见一面，你是怎么想的？”

如今的韦恩斯坦，还没有将它的魔爪伸向奥斯卡，但两兄弟有着非常丰富的制片发行经验，背靠迪士尼也让这家艺术厂牌混得如鱼得水。

但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商人，对于电影艺术以及创作者没有任何尊重，他们只尊重钱。

有位初涉好莱坞的导演曾讽刺过韦恩斯坦是黑心黑肺的资本家，通常他们在电影节上竞买影片发行权的时候，总是开出一个高价击退其它竞争者，然后在谈判的最后阶段告诉影片的持有者，要么交易泡汤，要么接受低价。

而这仅仅是韦恩斯坦纵横好莱坞多年的寻常手段之一，卑劣，但十分有效。

可想而知，他们的行事风格。

“听起来，你喜欢《艾玛》，但厌恶韦恩斯坦这个人。”乔茜说。

玛莎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不喜欢性别歧视，但这就是好莱坞乃至本国如今的大环境。”

乔茜表示同意，但以她们如今的地位，远远无法撼动这一切。

她又问：“见还是不见，不如给个简单的专业建议？”

“如果要见，就必须带上你的助理，任何时候。”玛莎说，“总不能因为这样，就拒绝每一个项目，否则好莱坞一大半的试镜都不用去了。”

潜规则真是无处不在啊……

乔茜去演员工会上过一节防潜规则的课程，据说大部分初入行的女演员被迫或自愿被好莱坞中下层有点小权的男人所染指，比如选角导演和导演助理等，最后得到的角色甚至没有台词。

这样的乱象使得越来越多的剧组，不得不启用女性作为选角导演。

不过幸好，乔茜已经熬过了新人刚刚入行最为尴尬的那个阶段，她不需要担心被那种小角色占便宜，也不愁来自六大影业的剧本邀约，只要她稳扎稳打地进行她的事业规划，一切都在积极地变得更好。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已然露出几分娇妍，就有越来越位高权重的狂蜂浪蝶，想要一亲芳泽。

哈维.韦恩斯坦，只是其中之一。

或者说，他背后的不可言说的大人物，也对新晋的美国甜心很有兴趣。

但哈维的行事过于明显了一些，在听到他把见面谈事情的地点定在一家酒店房间时，玛莎果断为乔茜找了一个借口推掉了《艾玛》的邀约，并转头寻找起了其它适合乔茜的项目。

不得不说，派拉蒙的合约虽然不值钱，但多多少少给予了一定的庇护，再加上重新洗牌的caa有捧乔茜上位的意思，让她不至于全无底气，拒绝圈子里的各种暗示。

说实话，这样做确实有些辛苦，但乔茜觉得很值得，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剩下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她无法放下自己最后的骄傲。

是的，她是很想赢。

但底线一旦失去，低下的头颅就永远无法抬起。

百老汇的日子与乔茜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或许因为是排练阶段，剧团更多地是在排演剧目，偶尔是在大剧场，但更多的是在外百老汇的排练室。

不过无论在哪儿，他们都不欢迎好莱坞过来的偶像明星，就像百老汇总是看不起好莱坞那样。

乔茜被所有人孤立了。

幸运的是，她本人感到很无所谓。

一方面，乔茜认为自己只不过是来偷师几日的过客，被孤立不影响她现场体验他们的表演情绪，以及揣摩人物心理。

另一方面，这种不和外人玩的局面，无论对于哪个乔茜，都是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她已经忘记了如何为此不安，反而是神色自若地每天出现在排演现场，像个大牌监工。

阿瑟.米勒先生是极少出现的，他的女儿丽贝卡.米勒全程把控这一次的重排，以及电影《激情年代》（即《熔炉》）的跟进——原本玛莎就是盯上了这个项目。

丽贝卡没有询问乔茜在这里过得如何，而是在一个所有人精疲力尽的午后问：“你知道不想试试扮演阿比盖尔么，霍顿小姐，或者其他角色？”

乔茜不顾形象地坐在排练室的地板上，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就像周围每一位演员那样。

一个半小时前，他们进行了一次正式的排演，而乔茜跟随了饰演女主角阿比盖尔的那位女演员，一边拿着剧本默念台词，一边试着共情她的情绪。

排演结束，乔茜也仿佛在台上演了一场那样，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体力。

“不，米勒小姐。”乔茜依然拒绝，“我相信《激情年代》会是一部发人深省的优秀电影，但是我不适合。”

听到这话，周围隐隐的敌意视线收敛几分，也不知是认为她还算有自知之明，还是她总算说了一句让人愉快的话。

嫉妒如阴影，无处不在。

乔茜.霍顿这个女孩，实在是太好运了，前十六年过着顶级白富美的优渥生活，一朝家道中落却很快成为好莱坞明星，现在随随便便拍一部电影就能赚上百万。

而他们这些人，大多数出身贫寒，年纪轻轻就在剧场从一个个布景板角色开始打熬，直到现在才有了出演百老汇著名剧目的机会，可所有人加起来没有她一部电影赚得多。

偏偏她演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咧嘴傻笑的金发傻妞而已。

只是本色演出。

没有任何难度，谁上都行。

丽贝卡没有注意周遭的视线。

或许她注意到了，但认为不需要理会。

她又问：“或许你愿意看看我们试镜，薇诺娜.瑞德决定出演了。”

事实上，电影的女主角在三天前已经确定了，阿瑟.米勒一松口，一切运作恢复了好莱坞式的井然有序。

乔茜抬起头，默默地看了丽贝卡一眼。

后者眉眼温柔，叫人看不出正在想些什么。

乔茜于是道：“好。”

次日一早，乔茜用上了她在剧场学到的乔装技巧，打扮成了一个黑长直的清纯眼镜妹，充当阿瑟.米勒的随行人员，进入了已被清场的剧场。

电影的导演和跟组编剧正围绕在阿瑟.米勒身边，丽贝卡.米勒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场戏需要的演员三三两两聚集在角落保持安静，男女主角还在换装、即将出现。

阿瑟.米勒咳了一声，突然说：“霍顿小姐！”

独自站在角落里，几乎快要隐形的乔茜，没有预料到会被点到名，问：“是的，先生？”

“过来我这里。”阿瑟.米勒说，他就坐在剧场最佳观影位置，甚至有单独的一台监视器可看。

乔茜连忙走了过去。

阿瑟.米勒瞥了她一眼，又说：“坐在我旁边，你得负责记录我说的话！”

乔茜无辜地眨了眨眼，拿出自己的记事本和笔，决定顺从这位老先生。

正式试镜开始了。

作为这一代最优秀的女演员之一，薇诺娜.瑞德的演技毋庸置疑，而这个内里疯狂的角色也很适合她，至少乔茜认为比《小妇人》的乔更适合她。

也更有发挥空间。

短短十来分钟的试镜片段很快看完了，薇诺娜.瑞德饰演的阿比盖尔用最甜美的外表，说最恶毒的慌，整个表演疯狂、偏执、狠毒。

但她却无法夺去另一位演员，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采——

那人嘶吼道：“上帝已死！”

愤怒、疯狂到濒临崩溃边缘的剧烈咆哮，却萦绕着几乎是脆弱的无助感，他的声线非常完美，表演也非常完美，连他摇摇欲坠的如同世界在眼前坍塌的眼神都完美到不可思议。

乔茜被震撼到了。

这种震撼不是单纯语言可以全部表达的。

她愣愣地坐在那儿，心湖激荡，一时无法言语，连呼吸的频率都变得不自觉的缓慢，脑海中挥之不去刚才那个演员的一个眼神和一句台词，整个人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整整十分钟，乔茜就坐在那儿。

台上的这一幕演出已经结束，演员们陆续退场，剧场里恢复了排练日的空旷安静，只有两位主演在抽离角色之后走带了观众席。

然而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阿瑟.米勒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静。

乔茜的大脑如同陷入了一场空前的风暴。

直面戏剧舞台和顶级演员的魅力令她非常震撼，不知何时微凉的泪水已在她的脸上肆意横流，连那副粗糙的黑框眼镜也遭了殃，反而成了视线的遮挡物。

她忽然用力地喘息了一下。

然后，就听到了身边阿瑟.米勒的声音。

“没事了？”他淡淡地问，“那就站到旁边听着吧。”

这个时候，乔茜才一点一点回过神。

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头皮还残留着兴奋和震撼过后的隐隐发麻感觉，全身心沉浸于剧中所带来的强烈的压抑和愤怒正在逐渐抽离。

乔茜慢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转动了眼珠子。

她的面前站在一大票人，有微微含笑的丽贝卡.米勒，眼神探究的薇诺娜.瑞德，以及——

黑发凌乱、胡子拉碴、却仍然气质文雅的丹尼尔.戴-刘易斯。

面对这位男主角与刚才表演时极其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脸，乔茜睁大了眼睛，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让出来阿瑟.米勒身边最近距离的位置。

丹尼尔.戴-刘易斯朝乔茜露出一个颇为和善腼腆的微笑，仿佛是在感谢她对于这幕演出的肯定。

乔茜晕乎乎地走开。

天，她觉得自己成了丹尼尔.戴-刘易斯的影迷。

——真正的影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