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来之前,阮知慕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医生说他的病症虽然是发烧引起,但归根结底还是长期拼命工作的缘故,身体负荷过重,体质太虚,需要慢慢调养。
阮知慕问医生:“怎么叫慢慢调养?”
医生:“一天工作不超过六小时,注意休息,多摄入蛋白质和维生素,适当运动,保持心情平和。”
阮知慕:“那是不是在自己家里调养更好?”
医生不明就里,道:“当然,舒服熟悉的环境有利于身体康复。”
严越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还需要哪些药,您开个单子,我等会儿让人去药房取。”
助理徐灿带着医生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今天罗江去酒庄谈单子,白川被导师抓去干活,所以这差不多是阮知慕生病之后,两人第一次独处。
阮知慕盯着被子上黑白相间的方格,严越盯着床头灯,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好像突然同时被点穴了。
几分钟后,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溜进来,钻进了阮知慕敞开的领口里。
阮知慕病没好透,打了个寒颤,将脖子缩进衣领里。
忽然看到严越伸过手来,眼看要碰到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往旁边一躲。
严越的手僵在半空中:“……我只是想帮你扣一下衣服扣子。”
“哦,”阮知慕讪讪道,“我自己来就行。”
他低头扣扣子,忽然听到严越低声道:“……对不起。”
阮知慕略微一怔。
“我之前……太混账了,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好像完全失去了思考和自控能力。”
“这段时间,害得你生病,又害得你没办法去上班,”严越低着头,“你想怎么骂我,打我,都没有关系,我不会反抗。”
“我不会再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不要怕我。”
阮知慕扣好扣子,沉默片刻,问他:“我想做什么都行吗。”
严越:“嗯。”
阮知慕:“那,我想回家去。”
严越的肩膀轻轻一颤。
阮知慕不想和他吵架,他心平气和地和他商量:“我在你这里住得太久了,家里垃圾袋好久没扔,会脏;继续住下去也不方便,万一被记者媒体拍到,又会被乱写。”
“这段时间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也不用总想着补偿或者道歉什么的,本来五年前的事就是我对不起你,就当我是在还债好了,”阮知慕苦笑,“当然,你觉得不够的话……”
严越的眉头在听到“没发生过”的时候紧皱了一下。
听到“还债”的时候,皱得更紧了。
但他还是耐心地等阮知慕说完了他那堆“我们互相亏欠,我们互相偿还,然后就可以两清了”的大道理。
等他说累了,严越温和开口:“嗯,我觉得你说得都很有道理。你想怎么处理,都没有关系,我没有意见。”
阮知慕:“……”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严大摄影师居然变得这么好说话。
“要回去的话,我先雇人去帮你打扫一下家里,这几天没打扫估计积了不少灰,冰箱厨房卫生间都要仔细清理一下,不然会有味道。”
“你公司那边我一直在帮你请假,回去的话,我会和他们说一声。对于以前贸然插手你生活的事,我很抱歉,以后我不会再干涉你的工作。”
“我开车送你去,你不想看见我的话,我让徐灿开车送你回家。”
阮知慕:“……”
他怀疑自己是在梦里,不然严越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温柔贴心。
话都说到这儿了,阮知慕不走都好像说不过去了。
他抬了下屁股:“那我……”
“不过有一个问题,”严越话锋一转,“你回家的话,这几天身体还没好透,肯定也没办法立刻去上班。你是一个人住,要去医院复诊买药之类的,也会很不方便。”
“我相当于是自由职业,住在我这里的话,我随时可以照顾你。有什么需求,都都可以随时说。”
“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你不用担心。”
“所以我想……要不然,你等身体完全康复了再走,”严越小心翼翼地和他商量,“我问过医生了,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可以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
严越说得滴水不漏,姿态很低,几乎有些像恳求。
阮知慕向来吃软不吃硬,想到自己回家之后确实不太方便,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这一住,又是一个多星期。
严越遵守诺言,再也没有勉强过他。
除了每天盯着他按时吃药吃饭,其他时候,无论阮知慕想做什么,严越都会立刻配合。
阮知慕午饭时随口提了一句牛排有些咸,当天晚上桌上的饭菜立刻都换成了清淡的淮扬菜。
阮知慕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滑倒,膝盖在墙角磕青了一块,隔天浴室里就全部铺上了防滑地毯,尖锐的边缘棱角全部裹上了厚厚的黑色橡胶。
阮知慕无聊刷短视频,在花卉种植的页面多看了几秒,第二天阳台上立刻多了几盆郁郁生长的蝴蝶兰和山茶花。
天气好的时候,阮知慕也会出门溜达两圈。
他在前面走,严越就在后面默默跟着,不远不近,始终隔着三米左右的距离。
阮知慕往左,他也往左;阮知慕往右,他也往右。
阮知慕有时突发奇想,故意加快脚步,严越便也迅速跟上,如同一只乖巧沉默的大型跟宠。
说来也奇怪,三米也是个不短的距离了,但每次阮知慕被石子绊到/踩到落空的台阶,眼看就要摔倒的时候,总会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严越等他站稳,就迅速松开他,退后几步,仍旧隔着三米的距离,默默地跟着他。
几天后,阮知慕回了一趟公司。
他本想自己打车去,但严越说自己正好在附近咖啡厅见客户,顺便送他,阮知慕就没有再推辞。
大概是严越打过招呼的缘故,上司都对他很客气,同事们知道他是在家养病,也纷纷表示理解和关心,热烈欢迎他早日康复回岗工作。
若若抹眼泪:“哥,你这么久不回来……我都好久没吃到你买的咖啡和面包了。”
苗苗一脸严肃:“哥,你这么久不出现,是不是被人金屋藏娇了。”
被这小丫头误打误撞说中了,阮知慕尴尬了一秒,笑骂:“少来寒碜我,我年纪这么大,哪个富婆这么不开眼要藏我。”
若若立刻道:“我我我,要是我有钱了,我第一个包养阮哥,把他天天绑在工位上替我干活,我就不用工作了,嘻嘻。”
听了若若这一通胡说八道,办公室里顿时哄堂大笑。
阮知慕也笑,把带来的点心、咖啡给大家分了分,在下午开工前离开了。
他在公司总共待了还不到两个小时,心想严越肯定还没见完客户,便打算自己走路散步回家。
走了几步,却听到身旁传来轻微的汽车鸣笛声。
严越摇下车窗,平淡地看着他:“上来。”
阮知慕惊讶:“你不是在见客户吗。”
严越:“嗯,见完了。”
阮知慕有点懵:“这么巧?我,我刚从公司出来,你就……”
严越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一瞬间,阮知慕全都明白了。
他不是傻子。这些日子以来,严越的转变,严越的表现,严越的心意,他都看得清楚。
无论心里再怎么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可他是人,不是机器人,怎么可能像设定程序一样把自己的心情控制得毫无波澜。
严越沉默着在客厅守着他的时候,一笔一划在冰箱便利贴上写食谱的时候,半跪在地上仔仔细细给浴室每一寸铺上防滑地毯的时候……
每一个瞬间,他都几乎快要将真相脱口而出。
就算是木头也会忍不住动心。
何况……他爱了这个男孩整整五年,从来没有哪一秒动摇过。
罗江出差前,曾经问过他,想不想走。
如果他想走,罗江可以立刻带他离开这里,严越要是敢阻拦,罗江就敢直接报警说他非法拘禁。
阮知慕沉默了很久,摇摇头拒绝了。
如果他自己真的很讨厌待在这里,又何必要等到罗江来询问他。
就像前些日子的亲密,如果他不是内心深处也在渴求这一份迟来的抵死缠绵,又怎么会真的任严越为所欲为。
他从来不是会任人欺辱的小绵羊。
从小到大,“欺负”过他的人,只有严越一个。
理智告诉他,他必须尽早离开。
他在离开与留下的矛盾中挣扎良久,终于还是屈服于自己内心真正的欲望。
想要和他待在一起,想要听到他的呼吸声,想要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他。
他卑劣地把选择权抛给了严越,用“严越希望他留下”来劝说自己——再多待几天吧,就几天而已,就当是补偿那些年对他的亏欠。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贪恋严越的一切,他的目光,他的关心。
甚至包括……他给他的疼痛。
足够清晰的疼痛,才能让他忘记那错失的五年带给他的悔恨和遗憾。
疼痛于他,香甜如蜜,甘之如饴。
——
一个星期后,阮知慕已经能健步如飞,没办法再用“我不得不在家养病”的借口住下去。
他不得不在一个清晨收拾好东西,穿戴整齐,向严越告别。
“这段日子以来……多谢你的照顾。”
这样的场景其实有些奇怪,他们之间不常有这样客气疏离的状态,但也许是这段日子两人关系太过平和宁静,说起来倒也不觉得别扭。
严越的脸上看不出波澜。
他平静地点点头:“明天开始上班?”
阮知慕低下头检查东西有没有带全:“嗯,我今天先回去打扫一下房子,估计柜子上都积灰了……”
严越向前一步:“我送你?”
阮知慕犹豫片刻:“……不用了,我打个车就行……我已经打扰你很久了,总不能以后上班也都让你送吧。”
严越嘴唇动了动,一瞬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还是克制住了。
他礼貌地再次点头:“那,我送你到路边。”
阮知慕:“……嗯,谢谢。”
第二天,阮知慕顺利复工了。
工作内容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早八晚五,时不时加班,节奏紧锣密鼓,逼着他立刻恢复到原来的工作强度。
然而前些日子在严越家待得太舒服,给他留下了一些后遗症——由奢入俭难,大脑和身体好像变得很容易累,总是懒洋洋地想休息。
在公司食堂吃黏糊糊冷兮兮的土豆烧鸡块,总是想到之前在严越家里每天一日三餐不重样的美味餐点。严越会在每天订餐前仔细询问他的口味偏好,会亲手给他盛南瓜羹,会像照顾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提前帮他把鲫鱼的鱼刺剃干净。
下午赶工写脚本,喝着香精味浓重的廉价速溶咖啡,也会想起前些日子午后犯困,在阳台上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严越会悄无声息地把他抱起来,帮他脱掉外套和鞋袜,放进被窝里,掖好被子。
晚上打车回家,闻到车上浓重的二手烟和汽油味,因为车速过快而头晕目眩,也会想起严越车子里一尘不染,开车永远稳稳当当,哪怕是在极度生气的情况下。
……
他好像陷入了一个名为“严越引力”的莫比乌斯环怪圈中,无论往哪里走,终点都只指引着一个方向。
就算他刻意想回避,也会有人时不时来提醒他。
白川前些日子给导师当牛做马干活,这些天又闲了下来,隔三差五往严越工作室跑。
阮知慕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呢,因为白川每次去,就要给他发消息。
严越在认真工作,白川偷拍他工作的照片,发给阮知慕:【已经工作四个小时了,他不会累的吗?】
严越困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白川又是一张照片发过来:【感觉他缺个躺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