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赵渊怔忡。
“对。”
他记得那个在端本宫内的相见。
他记得面前整个人清冷无波的眼眸。
“原来……原来那个时候……道长便选定了我,选定了这样的未来。”
谢太初道:“殿下在我心中是不同的存在。”
“我明白。只是我误会了这个‘不同’……”赵渊轻轻的说完这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了一声,
“你、你还记不记得,刚到宁夏时,我食不果腹、又吃尽苦头满手冻疮的时候……道长给我炼制貂油。又从张一千家里偷了半只猪回来?”
“记得。”谢太初声音艰涩。
赵渊陷入了曾经的回忆,忍俊不禁。
“道长那样的风清月朗,却扛着猪肉,连身上都是油污。我从没见过那样道长,那样的你。不只是你,我也是狼狈的。为了口吃食还要精打细算。早些时候,炭火也不敢多烧,怕在寒冬腊月里冻死。明明心里已经是穷途了,可身体还是挣扎自己要活。”
“不。这样的殿下,很真、很美。”
“是吗……”赵渊听了他的话,有些羞讷,“后来来了宁夏,患难中,才知道了原来你并不是只会修道读史,也不是华而不实之人。道长所学、所会甚多,对天下百姓又怀怜悯之心……是真正的大家。反观我……我五谷不分、五体不勤,不查民情、不懂民生,是来了宁夏才知道的。比起道长,我差的太多。”
谢太初安抚他:“殿下历经磨难、尝民间疾苦,动心忍性。一定会苦尽甘来,成就一番千秋伟业。”
“道长一直以来都如此心怀天下,对我亦然。”赵渊并不奇怪谢太初所言,甚至听见到了他这样的话甚至有些安心释然,“以前在京城时,懵懂中爱慕道长容貌才华,错把你的呵护关爱当做了温柔的爱意,终于心灰意冷,还凭空生了许多怨怼。”
“来了宁夏,更是如此。道长本是温柔的人,这期间种种妥协、眷顾、和教习,让我生出许多不应该有的想法。”赵渊强颜欢笑,“说着不再见面的人是我,贪恋你温柔的人,依旧是我。夜间辗转反侧,亦觉得自己小人行径,卑劣不堪。”
“殿下言重了。”
“如今听你说了,滤清了过往种种。道长对我的纵容退让,原不过是因为为我身负未来天命。道长对我的教习呵护,也是因为我可能会成为未来主君。是、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你就将我视作了你的主上,视自己为臣下?”
他看向谢太初,谢太初却只看着自己那块儿爬满青苔的石碑。
“是。”谢太初似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他,“倾星阁入仕的修士,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位可以逆天命、定太平的帝王。殿下温和自持,有君子之心,对人谦让有礼;又机敏过人,在京城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依旧可以得到太子信任。以时日磨砺,便够璀璨发光。”
“我从第一眼看见殿下,就看见了殿下的未来与命格,殿下原本应命丧谒陵之乱。于是我便束手旁观谒陵之乱的发生,又追随殿下来了宁夏。于殿下为难之际做一定的援手,却又让殿下自行捶打历练,终有了如今的您。我的的确确从一开始,就以臣下自处,更以君臣之礼侍奉殿下。”
“君臣之礼?”赵渊怔怔,“什么是君臣之礼。”
谢太初躬身作揖:“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注1】”
赵渊眼眶酸涩,盈满了泪水。
这个人就在面前,心却又咫尺天涯。
说出来的话句句在理,却剖人心肠。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从我恬不知耻向你求婚的时候开始算起,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予取予求;所有的愿望,你都言听计从……”赵渊含着泪笑道,“一直是我、是我自作多情。我真是个反复无常软弱之人,明明都已决定放手,又纠缠不清,还连带做了好多荒唐事……现在想来,也是惭愧万分。让你困扰了。”
“殿下从不是我的困扰。”谢太初回道。
“你是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把我当作困扰。”赵渊想要装作洒脱,可一次、再次,他为这个人神魂颠倒,屡次妥协,心生妄想,锥心刺骨的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再无法自己。
他捂住脸,狼狈坐在草地上,肩脊微微颤抖,在无声中悲戚。
在这山腰一角,安静了些许光阴。
隐隐的,甚至能听见黄河水奔流的声音。
风吹过草地,翻滚出草浪,叶子与叶子相互羁绊又被风吹散,无数的草儿互相低语。
沙沙,沙沙……
成了这天地间最亮的声响。
成了波涛,成了洪流,成了谢太初即将从心头奔涌而出的情愫,成了他应该说出口,却无法说出的话。
赵渊不会知道他掖在袖中的掌心掐出了血。
赵渊也最好不要知道……
独属于他谢太初的命中注定的归途。
待有一日,他终于皇极殿登基,在金銮宝殿中央,在大雄宝座之上,丰功伟业在丹青里、在民心里被永远歌颂的时候。
龙潜时的过往岁月钟会模糊,连带着自己。
*
赵渊终于平复了心情,他缓缓站起来,瞧着落日余晖。
日头昏昏沉沉。
“……你觉得,我能救这天下?”赵渊忽然问,“能挽救大端颓势于这不可能的历史长河之中?”
“是。”
“……我没从想过坐上龙椅。”赵渊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赵戟这样的人,竟能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