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明亮皎洁,谢太初一时竟有些失语。
“太子谒陵归来后,便要摄政削藩,届时与宁王之间本就势同水火的关系怕要更加紧张。京城不会再是安乐之地……”赵渊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谢太初打断。
“郡王慎言。”谢太初道,“京城东厂暗探遍布,有些话莫要多说。”
“那、那你愿不愿意……像今日跟我回家一般。”赵渊看他,眼底还带着期盼,“随我回开平,回咱们真正的家?我想带你见过父兄,再去母亲陵前拜谒。开平风沙大,却盛产瓜果,有着异域风光。我想带你看看张北草原,瞧一瞧草原上的牛羊,还有鞑靼人做的奶酪、奶茶……”
回家。
家。
是天涯那头的明月,是海角那头的仙山,是自心底蔓延出的思念,是在京城战战兢兢后唯一的念想和支撑。
可是“回家”,哪里那般容易,带自己心爱的人回家,更是千难万险。
可也许是今晚谢太初的表现给了赵渊勇气。
又也许是太子的话让他产生了无边的希望。
他忐忑不安地开口说了。
接着便是漫长的、安静地等待……直到心头的喜悦和忐忑缓缓熄灭下去,最终黯淡。
赵渊苦笑了一声,垂下眼帘:“是我糊涂了,你不用回答。我只是……只是……今日听见了回家二字,有些太想家了。兴许、兴许是我今日听见了太多次,于是混淆了心意,忘了之前你说的话,你不要在意。我……”
他还要再说什么粉饰,谢太初忽然开口:“我似乎从未对郡王提及父母出身?”
赵渊还在沮丧中:“是。”
谢太初为他整理好衣物,又在盆内洗净双手,坐在踏遍。清冷的月辉从窗户外铺洒下来,落在了谢太初的膝头。
他过了片刻才开口道:“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不多了……我家本在胶州,不过佃农,父亲种田为生,母亲做些针线活维持家用,家中有姐姐二人,一家五口勉强生活。便只好划地抵税,将田地统统减价抵卖给了当地一个末流宗亲……后来光景逐年不好,庄稼收成不够,这样两三年下来,田地没了。”
他语气平平淡淡,可说出来的事情赵渊从未听过。
“农民没了田地,便是死路一条。正巧遇上大旱之年,父亲租种的田地竟然颗粒无收,大姐、二哥说我年龄小,把吃的省下来给我……自己去山上挖树根吃,后来树根也没了,便吃观音土。吃了观音土只有撑死一条路,于是我便没了兄姐。”
谢太初谈及自己的过往,谈及家人的过往,却十分平静,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可赵渊听得心疼,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再后来……有一天早晨,母亲给我端了碗肉汤。”谢太初道,“那碗肉汤鲜美异常,我连一口汤羹都没有剩余。这样熬了几日,母亲又给我一碗肉汤。几日又几日……于是村子里的人死了大半,我却活了下来……再然后我被倾星阁主无忧子搭救,拜在了他的门下,修了无情道,直到现在。”
乐安郡王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抑郁,逐渐被谢太初吸引了注意,开口问道:“那、那令尊令堂呢?无忧师父有没有救得了他们?”
谢太初抬头望月,过了许久许久,才低声道:“灾荒之年,饿殍遍地。哪里有人能够幸存?”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眸中,映衬着月光冰冷的颜色,无故带上了许多的忧伤。赵渊只觉得心头骤然一痛,眼眶中有泪落下。
“殿下为何哭泣?”谢太初问他。
“我……”赵渊含泪笑了笑,“我为太初际遇而哭。我从小锦衣玉食,没料到太初以前这般苦。”
有些仓皇的擦泪,可泪不间断。
谢太初看了他半晌,从怀中掏出帕子,轻轻擦拭他的脸颊。
“世间比我之际遇凄惨百倍之人还有许多。有母亲失去了爱子,有丈夫失去了妻子,有亲人失去了弟妹……他们在红尘中挣扎,失去过田地、遭受过灾难,颠沛流离、身微命贱、不如草芥。”他指尖冰冷,说出的话也分外冷清,“相比之下,我还有师门,受帝王天家供奉,与殿下结发为夫妻。并不值得为此落泪。”
“太初……”
“殿下还有小家可回。而众生之家在何方呢?民生多艰,自古如此。若要落泪,殿下便为这天下苍生而哭吧。”谢太初说,“更不必为我。”
谢太初站了起来,叹息一声,回头去看赵渊:“如今殿下知道,我不是什么显贵,更不是什么谪仙,只是普通农民出身,如此而已。接下来要为谒陵随行准备,事物纷杂,便在道录司起居。不回郡王府了。”
赵渊眼睁睁地看着谢太初躬身行礼后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