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玉动作微顿:“倒真有一件,”他说,“我需要三窟洞的天蚕丝做阵法材料,你若不忙,劳烦帮我在洞口守上五月,等到八月,便是取天蛛丝的最好契机。”
唐烟烟牢牢记下:“好,你放心,我记住了,我现在就去。”语罢,祭出御剑,腾云远去。
那抹雪白身影渐渐消失在天际,方寸世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站在棋玉身后叹道:“这丫头,近年是越发爱穿一身白了。”
棋玉愣住,是啊,他都未曾注意。
从前的唐烟烟在衣食住行上颇多考究,穿的虽不夸张,却也是多姿多彩的,如今……
这就是她怀念他的方式吗?哪怕嘴上说过得很好,哪怕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她就是在想陆雨歇,无时无刻像空气般深入骨髓。
棋玉垂眉不语。将近一千年了,过去的事他早已释然。
他对唐烟烟的爱,究竟是单纯的爱慕更多,还是难以启齿的杂质更多。
原来,是第二种。
人只有找到自己的信仰,和终其一生想要去做的事情,才能变得从容,才敢坦然接受过去那个不完美甚至卑鄙的自己。
棋玉忽地轻笑,他曾经总是拿自己和陆雨歇作比较,越及不上,越在意越自卑。
事实上,他确实不如陆雨歇。
无论是对唐烟烟的执着,还是对苍生的贡献。
有些人真的好像就是个傻子,可如果没有傻子,这个世界该有多可怕?指望忙着抨击别人傻别人善良的那些人吗?那这个世界早就完蛋了。
“对了,天蛛丝,”方寸世尊突然转移视线,看向棋玉,“是你哄骗那丫头的吧?”
棋玉面色不改,淡淡道:“世尊有闲工夫关心这种事,还不如去主持即将开启的仙魔两域试剑大会。”
方寸世尊挑眉,笑而不语。
自千年前那番风云翻涌,仙魔两域不再针锋相对,虽然两域在修炼功法上大相径庭,但同为修者,互相交流还是有必要的。这不,五百年前,在唐烟烟的促成下,仙域每隔二十年举办一次的试剑大会逐渐演变,此后不仅仅只是仙域仙门之间的比试聚会,也是仙魔两域切磋探讨的一场重大盛会。
仙尊陆雨歇不在,陆见寒和一些颇有资历的长老在千年前牺牲,眼下这些要事,方寸世尊不揽在身上都不行。
那些故去的面孔在脑海里一一浮现,方寸世尊摇头苦笑,生命的长河,最怅惘、最美好的永远都是回忆,他是衷心盼望,盼望陆雨歇能好好地回来,别让那丫头在漫长的年岁里慢慢枯萎。
……
三窟洞。
唐烟烟背靠凹凸不不平的石壁,静看太阳落山。
夕阳染红半边天,万物都被镀上一层旖旎的绯色。
连续四个多月,唐烟烟守在三窟洞寸步不离,这里很安静,安静到只有她与清风明月作伴,渐渐地,唐烟烟浮躁的心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抚平。
还有五天,便是取天蛛丝的最佳时机。
其实唐烟烟猜到了,猜到这件事是棋玉故意为之。他担心她日日焦虑,所以才专门给她找点事情做。
仰望夜空冉冉升起的星辰,唐烟烟弯唇一笑,她感受到了他们给予她的温暖,而这些温暖,都会转化成支撑她的能量。
“天蛛丝,我取回来了。”四合院,唐烟烟把一方匣子交给棋玉。
棋玉轻扫了眼面前的素衣女子,她眼神清澈,仿佛已洗去那日的一身疲惫和焦灼。
棋玉微微弯唇,接过匣子:“谢谢,再等一个月,阵法就可以第二次启动。”
唐烟烟点头:“该说谢谢的是我,那我现在先回眷古峰了,一个月后来找你。”
薄雾下的眷古峰若隐若现,与数千年前的变化不大。
唐烟烟穿行在古松间,眸光忽然定住。
就是在那里,她和小团子面对面坐着,在满月下许诺并拉钩的地方。
唐烟烟走到那片空地,寻了块地方坐下,然后从储物空间取出一本册子。这里面记载着陆雨歇母子曾游历过的地方,是唐烟烟在宗门记录里搜集到的。
数千年的小团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或许正在游历册子里记载的这些地方吧!他一定很快乐对不对?真希望他快乐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九月初,唐烟烟如约来到四合院。
棋玉站在水镜前,正不厌其烦地测试阵法的稳定性。
最后一遍测试结束,棋玉不无担忧地说:“烟烟,虽然第一次的穿越还算成功,但不代表危险不存在,你记住,如果出现意外,不要慌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努力保证你的安全。”
相比棋玉的紧张,唐烟烟镇定坦然很多。
回到过去有多危险,她当然知道。所以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她真的等够了,也等得怕了。
她想继续赌下去……
“没关系,棋玉。”唐烟烟笑着直视棋玉的眼睛,“我们会成功的。”
就算以后出现意外,也与你无关,所以你不必自责。
这句话唐烟烟没有明说,但她相信,棋玉能够接收到她传达给他的心意。
棋玉定定望着面前的唐烟烟,回以一笑:“好,等方寸世尊过来,我们就开启阵法。烟烟,这趟你应该能比上一次停留的时间长。”
唐烟烟眼睛一亮:“真的吗?我能在过去停留多久?”
棋玉:“按照估算,大约两个月。”
唐烟烟大喜过望:“太好了。”
两人说了些话,方寸世尊便到了。
阵法的开启方式与上次无异,只是注入阵眼的灵力比第一次需多出数十倍。
随着灵力波动,平静水镜陡然迸发出刺目的亮光,唐烟烟下意识用手挡了下眼睛,然后就看见水镜模模糊糊倒映出数千年山河的模样,像是隔着一层浓郁雾气,如何都辨不清明。
唐烟烟最后看了眼方寸世尊和棋玉,笃定地迈入万丈光芒之中。
唰地一下,唐烟烟几乎在瞬间被水镜吞噬。
封闭空间中,光阴飞速倒流。
唐烟烟像被关在一个疾速转动的黑匣子里,身体与灵魂都承受着难以形容的失重虚无感。
黑暗中,无法估量时间的流逝。
当一切停息时,唐烟烟昏昏沉沉地掀起眼皮,她迷糊地看了眼这个世界,便再支撑不住地失去意识。
日头渐渐高了。
橙红色光晕笼罩着青草中的白衣女子,她被露珠浸湿的裙摆逐渐被暖风吹干。
“道友,这位道友……”一男一女蹲在唐烟烟身边,两人都身穿紫色宗服,似是某个宗门的弟子。
他们的声音好像从遥远天际传来,若隐若现,唐烟烟蹙了下眉,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
“这位姑娘好像只是身体虚弱,吃两颗增益丸应该就可以了。”
“师兄你确定?”
“当然确定了,给两颗增益丸我。”
“不要,咱们一人出一颗。”
“师妹你怎的如此小气?”
“哼,师兄你还好意思说我小气?你储物袋里明明有两瓶增益丸。”
“师妹你储物簪里比我还多一瓶呢!”
“那是师叔送我的。”
“既然是师叔送你的,拿两颗出来不碍事吧。”
“凭什么啊?”
“就凭……”
唐烟烟:……
她眼皮动了动,终于如愿睁开眼睛。
旁边那对师兄妹仍在为两颗增益丸吵得不可开交,论小气,这两位不分伯仲才是。
唐烟烟既无语又好笑,撑着草地,她努力坐起来。
师兄妹终于察觉到动静。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唐烟烟,瓜子脸师妹高兴地说:“诶,你醒啦?”
唐烟烟点头,她打量这对师兄妹一眼,道谢说:“嗯,谢谢两位道友照顾我,请问你们是……”
瓜子脸师妹心虚地笑了声,他们哪有照顾她啊:“我们是紫霄仙宗的弟子,奉宗门之命,前去支援仙域。”
紫霄仙宗?
后世里并没有这个宗门,想必是湮没在岁月长河里了吧。
比起这个,唐烟烟更在意现在是仙历多少年,陆雨歇的情况如何。
不等唐烟烟婉转打听,相貌极具亲和力的师兄主动道:“姑娘,近日仙域颇乱,处处不太平,你怎的晕倒在此处?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唐烟烟随口胡诌:“只是遇到一头妖兽,灵力有些透支,不要紧的。”
瓜子脸师妹叮嘱唐烟烟:“那你千万要小心,仙域中不乏贪婪鼠辈,上个月就发生了好几起杀人夺宝的事呢!”
唐烟烟拱了拱手,笑容多了些真诚:“我会的,谢谢二位道友提醒。”
几人交换姓名,随意聊了片刻。
唐烟烟有意引导话题,顺利得到了她想知道的消息,面色不由变得凝重。
这次阵法将她送回的时间点非常精准,正是云葭仙子和陆雨歇受困烈焰魔窟之际。
很快,云葭仙子会以自己的生命为献祭,强行将烈焰魔窟撕开一道小小的裂缝,再把小陆雨歇传送出魔窟。
作为一个母亲,云葭仙子考虑周全,儿子年幼,若魔窟外无仙域接应,他该怎么逃过魔修的追捕?
于是云葭仙子辟出一方须弥空间,让小陆雨歇藏在里面,除非他自己愿意出来,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的存在。
这些信息,唐烟烟是从方寸世尊那儿打听来的。
年轮更替,知晓这些旧事的前辈陆续仙逝,方寸世尊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镇阳仙君当年误以为妻儿丧命于烈焰魔窟,自责万分,日夜守在烈焰魔窟外,哭哭笑笑恍若魔怔。
再后来的后来,不到十岁的陆雨歇终于走出须弥空间,可他的后半生,再没走出那个巨大的噩梦。
告别紫霄仙宗师兄妹二人,唐烟烟收拾好心情,启程赶往碧玉潭。
烈焰魔窟位于仙魔两域交界处,碧玉潭距烈焰魔窟数十里,小陆雨歇藏身的须弥空间就停留在碧玉潭附近。
哪怕心急如焚,唐烟烟也不敢加快御剑的速度。
棋玉叮嘱过,她能运用的修为如果超过筑基境,可能会影响阵法稳定性,从而引起未知的后果。
风擦着脸颊呼呼刮过,烟雾笼罩下的仙域既熟悉又陌生。
跨越三大洲,唐烟烟在第五天的傍晚抵达碧玉潭。
《仙域山河百书》里曾记载,碧玉潭的湖水呈翡翠色,从高处俯视,像极一块纯粹无暇的美玉,每到河畔上古凤凰花开,可向神灵许愿,或能成真。但后世的碧玉潭早已失去它原本的色彩,上古凤凰花也没有再盛开。
一路走来,仙域越来越乱,这时的仙域资源充足大能者众多,虽无法彻底压倒魔域,至少占领上风。
因为云葭仙子与小陆雨歇还在魔域手中,仙域不敢轻举妄动。
可昨日仙域却有了大动作,遥远的西南交界处迸发出一道道剑光和戾气,是仙魔两域正式交锋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云葭仙子已陨落,意味小陆雨歇独自活了下来,就藏在谁也看不见谁也摸不着的须弥空间里。
他现在在这里吗?
他是不是正抱紧双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默默地坐着,难过到眼眶干涸,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唐烟烟站在碧玉潭岸畔,她轻轻地问:“糯糯,你在这里吗?陆雨歇,你在这里吗?”
对岸吹来的风把这声低语吹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碧玉潭不大,唐烟烟安静站了片刻,等再次抬眸,她眼底只剩暖融笑意:“好久不见糯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约好,约好我会再来看望你。现在,我终于来了!”
伴着话语,枝叶窸窣,有鸟儿受惊,飞出林间。
唐烟烟这番话动用了内力,方圆都能听见,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糯糯,我在这里陪着你,”唐烟烟站在岩石上,迎着阳光,“别怕,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日落,风止,月亮爬上枝梢,唐烟烟始终守在原地,一动未动。
漫天星子悬在头顶,唐烟烟仰起头,嘴角挂着微笑:“你看,今夜星光多美,是不是很像我们分别前的那一夜?”
此时,在唐烟烟视线无法窥探的须弥空间里,小小一团身影坐在角落,他衣衫脏乱,双眼无神,漆黑瞳仁像幽深的一汪海,就算投入两颗石子,也激不起一丝涟漪。今年的陆雨歇将满十岁,他逐渐褪去稚气,不再是肉嘟嘟的包子脸,五官轮廓趋于立体分明。但仍是漂亮的,介于俊朗与可爱之间的漂亮。
这片须弥空间不算大,如同一个没有缝隙的龟壳,将小小少年藏蔽在其中。
陆雨歇双手抱膝,乌青唇瓣沾染了一道道干涸血痕,很明显是他自己咬破。
风无法进入这片须弥空间,星光月光都被隔离在外,至于回荡在林间的那片温柔女声,小小少年仿佛听见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原来娘是骗他的?为了送他离开烈焰魔窟,她倾尽全力豁出性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只为替他劈开一条生路。
他看见娘在火焰中化为无数碎片,他哭喊着想要回去,却被一股力量推出魔窟。
为什么他们不能一起生一同死?以后,他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娘亲了?
眼眶里蓄满泪,少年哭得无声无息。
他不想没有娘亲,他不想孤苦一人,可是,现在他只是一个人,他只有一个人。
蓦地想到什么,少年抬头,慌忙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