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地而坐,白袍男子掀起鸦羽般的睫毛,他含笑看着唐烟烟,复又垂眸,修长干净的指尖轻轻拨动琴弦,铮地发出第一个音节。
紧接着,琴音如流水,倾泻而出。
唐烟烟便在白袍男子对面坐下来,她单手撑着下巴,看他手指在琴弦上跳舞。
哪怕不懂音律,唐烟烟也听得出仙尊陆雨歇的厉害,这曲子细腻婉转,仿佛能勾动人心,像爱人在她耳畔呢喃,也像爱人落在她唇间的轻吻。
唐烟烟沉醉其中,怔怔抬头时,恰好触及白袍男子不加掩饰的眸光。
他竟一直在看她。
他嘴角微弯,眼底盛满星光,虽是在看她,手上动作却不曾停顿,好像她才是他手中的那把琴。
一曲毕。
唐烟烟许久才缓过神。
她不是傻子。
她听得出这首曲子的寓意。
但这却是她迟迟不想面对的事情,白小蝶曾劝她,不如把两个陆雨歇都收下,一黑一白,一冷一热,都不愁夫妻之间的七百年之痒。
唐烟烟玩笑般附和过,可是,果然还是不行吧!
她能接受单纯的陆大宝,也很喜欢明明恢复记忆却在她面前表演的陆雨歇,从烈焰魔窟逃出生天后的那半仙尊陆雨歇,她更是怜爱。但魔魂幻化成形后,他们相互排斥相互抗衡,还对她做出一系列陆雨歇根本不会做的事。
唐烟烟忽然就觉得他们很陌生,她的陆雨歇是不是已经消失了?但他们身上又都有陆雨歇的影子……
“你弹得真好。”唐烟烟笑着起身,她蔓延在栈桥的裙摆如花般合拢,自然而然地说,“很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我还想再坐会儿,你先回去。”
“那我走了?”
“好。”
白袍男子温润颔首,今晚的他,嘴角一直都噙着笑。
唐烟烟犹豫了会,到底是不想再谈下去,便转身离开荷塘。
四周安静下来。
仙尊陆雨歇低眉看着古琴,不再拨动琴弦。
藕花深处,一玄色身影突然出现,他嗤笑着走到仙尊陆雨歇面前,明目张胆地嘲讽道:“啧啧啧,这首思慕之曲当真精彩得很,可惜啊可惜,可惜烟烟偏不吃你这套。”
仙尊陆雨歇面不改色,他眉眼平和,甚至蕴含着包容:“下午那个小姑娘,你可有印象?”
魔化陆雨歇不懂他想搞什么鬼,不耐烦拂袖道:“区区凡童,有何稀奇?”
仙尊陆雨歇收起古琴,轻笑道:“数千年前,我们途经莲国,那个小姑娘,长得与你我幼时的玩伴很相像,我记得她好像叫三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魔化陆雨歇皱眉。
他落在朝天阙手里时,被他强塞许多恶欲与戾气,那些魔念自然都来自不同的人妖魔。
所以他每天光对抗这些都够辛苦了,哪还想得起不值一提的久远往事?
仙尊陆雨歇读懂了魔化陆雨歇眼底的不屑。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区别,魔魂的一切偏执都有理可循,他没有。
“你有没有发现,凡人释放的善意看似脆弱无用,实则力量磅礴。”
“不懂你乱七八糟在讲什么。”玄袍男子嫌弃地瞥了仙尊陆雨歇一眼。
“我想说……”
白袍男子仰头眺望夜空,他想说,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过去岁月里,无数凡人曾向他释放善意,就像三娘,她会在恶狗朝他扑来时,哭着挡在他身前,尽管那时的陆雨歇觉得很可笑。
还有这些日子,他在各个小世界遇到的百姓。
他们毫不吝啬他们的善意,或是一句嘱托,一件袄衣,一杯凉茶,一块糕点,一声感谢……
“陆雨歇应该是个有温度的人。”白袍男子望着对面一模一样的自己,他看着他,就像在照镜子,但无论怎么照,都不是最初的陆雨歇,“我曾经以为,眼里只在乎烟烟的我们,不过是在做最纯粹的自己,但没遇到烟烟之前,陆雨歇本来就是个有温度的人,只是在遇到烟烟后,他才找回最真实的自己。”
“他是吗?”
“他是。”
魔化陆雨歇的满脸不耐突然消失不见,他狡黠地转动眼珠。
仙尊陆雨歇话里的意思他并不在乎,但他察觉到了仙尊陆雨歇的企图:“你是不是改变主意,愿意被我吞噬?”
白袍男子颔首嗯了声。
他这般干脆利落,反而叫魔化陆雨歇生疑:“等等,你该不是想阴我吧?”
仙尊陆雨歇扯了扯唇:“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而已。”
魔化陆雨歇大喜,连忙奉承道:“不愧是你仙尊陆雨歇,论心怀大义仁慈宽厚,你称第二谁敢称第一,你放心,三界一定会感激你的。等我抱得烟烟归,就给你立个功德碑。”
白袍男子眉心猛跳,他虽然想通,但还是很难不嫉妒。冷冷望着喜形于色的魔化陆雨歇,他忍着酸溜溜的醋意说:“你以为你吞噬了我,你就是原来的陆雨歇?”
魔化陆雨歇满不在乎:“世间只剩一个陆雨歇,烟烟没得选。”
天真。
仙尊陆雨歇摇摇头。
他正是明白他们与真正的陆雨歇渐行渐远,所以才自愿放弃。
再这般对峙,他们谁都得不到烟烟。
若仅仅只为大义,仙尊陆雨歇不甘牺牲,更不甘放弃主动权。他只不过是想在遍地荆棘里,铺出一条烟烟愿意重新走近他的路。
他和魔魂,谁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和输家。
但此举危险重重,哪怕满盘皆输,也值得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