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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款款武陵仙(一)

祝百凌走后,时间已到了深夜,各楼熄了灯火,哑仆僮侍也开始打点休息。

谢秋石赶在烛火覆灭前飞快地翻了翻祝百凌留下的功法,如题头所说,这是一套扇法,乃著书人酒醉时写下,字句潦草,不成章体,旁人看来大抵和天书无异。

谢秋石却读得颇有滋味,粗粗从头到尾扫一遍,只觉气息圆融,周体舒泰,上至灵台,下至涌泉,无一处不爽。

他以手做扇略比划几下,心道这功法比武陵入门的“折花十九着”还要好学些,忍不住大笑几声,自夸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便卧在榻上,阖目而眠。

几乎只一瞬,他就入了梦。

此番他总算没有再梦到燕赤城,而是梦到自己轻飘飘走在云端之上,身上穿着一件染满鲜血的白衣,缓步走进一间大殿。

殿中正设宴,席间的欢声庆贺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谢秋石环顾四周,但见周围仙云缭绕,鹤舞龙盘,众宾俱着无缝天衣,佩仙器灵玉,心中恍然:这些都是仙人。

他听到自己笑道:“怎么了?见到我都这么客气?”

主坐垂帘后一男子道:“秋石来了,赐坐。”

“谢陛下。”谢秋石毫不客气,在那位“陛下”左手落座,也不知礼数,“咯噔”一声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翘着腿扫视众人,道,“拘束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当我不在就行。我身上只沾了点血,又没沾煞,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像什么样子。”

群仙仍噤若寒蝉。

谢秋石只觉没趣,忽从怀中掏出折扇,在指间轻巧一转,倒转扇柄,对着众宾一个个点了一遍,每点上一人,那人便一阵瑟缩,把他逗得大笑,笑毕意味深长道:“也不怪你们,孽煞自在人心。”

“秋石。”天帝忽道,“别闹了,有样东西要赏给你。”

“可别。”谢秋石忙道,“您每次赏我东西,都是有更脏的活要我去做。”

天帝哪理会他,转头便吩咐人把东西抬上来。

谢秋石吊儿郎当坐着,直到鼻端闻到那浓郁的桃花香时,才缓缓直起腰杆,抬目往前看去……

“谢掌门!”

“谢掌门!醒醒!”

“哎……”

谢秋石揉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看了看半黑的天色,刚要发作,就瞧见床头趴着两个垂髫女童,一模一样的长相,一个绑着红头绳,一个绑着绿头绳。

谢掌门顿时没了脾气,蔫巴巴地问:“天还没亮呢,什么事儿啊。”

“有人来找你哩。”红头绳笑道。

“不辞千里,连夜奔波来找你哩。”绿头绳也笑。

谢秋石蓦地从床上蹦起来,要往门外跑,又缩了脚步,回头问:“是什么人?”

两小童七嘴八舌道:

“男的!”

“英俊!”

“黑衣服!”

“拿着一杆很长的兵刃。”

谢秋石“啊”了一声,只觉得心口乱跳,一边喃喃“该来的总会来”,一边想着“能躲一阵是一阵”,披了衣服要往外走,就撞上了那黑衣来客。

谢秋石讷讷抬头,瞧见来人时顿时傻了眼,半晌才道:“……是你啊。”

来人讶异:“谢掌门认识我?”

谢秋石瞅着那人上下打量,只见此人身长八尺,面目俊挺,一身黑色僧袍,手持一杆乌金禅杖,长相陌生,看打扮约莫是个迦叶寺弟子。

他心道:认不认识有什么打紧,谁又在乎你是谁。

这般想着,心里憋着的一股气顿时卸了,谢掌门腿下一松,软软沿着墙根滑到地上坐了,道:“不认识,你是谁?”

那人哭笑不得:“在下迦叶寺俗家弟子李望尘。几日前,方丈自武陵归来,担忧谢掌门因妄持仙剑而沾上孽煞,就命我来寻你,每日为你诵上一篇‘静心咒’,兴许能消减几分不适。”

谢秋石:“哦。”半晌又道:“那可真谢谢你们。”

李望尘只觉这谢掌门似是有些闹脾气,但又不知哪儿得罪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几个幽冥弟子仿佛知根知底,嘻嘻哈哈地帮着他焚香端茶,叫他赶紧开始诵经。

谢秋石仍旧像块木头似的横在地上,两眼巴巴望着天花板,一行行“静心咒”飘入耳中而不闻,隔了许久才道:“没煞呢,我好得很,别念了,回家去吧。”

李望尘诵念的动作一顿,试探问道:“谢掌门可是有何不适?”

谢秋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幽幽应道:“没事,你不远万里赶来,我十分感激,这个东西送给你,就当白跑一趟的跑腿费,去吧。”

说着他抛出一个物件,李望尘抬手一接,低头一看,是一枚翡翠佛珠。

一旁侍立的哑仆脸色一变,往怀中一阵摸,摸了个空,当即恶狠狠地瞪向谢秋石。

谢秋石冲他做了个鬼脸。

哑仆面容扭曲,弯腰把手伸到身后,给他比了个“吃屁”的动作。

谢秋石“呸”了一声。

李望尘没瞧见他二人的无声对骂,只掂量着珠子,狐疑道:“这不会是那日燕仙君送的……”

“不是不是。”谢秋石忙摇头,“哪来的什么燕仙君,我叫岑蹊河找来的假货。你好好收着,回去和妙印大和尚交差去,我还想再多睡会。”

“此礼贵重,恕望尘不敢收受。”李望尘说着便要将东西递回去。

谢秋石忙一把推开:“这是佛珠,讲求因缘,老子我这辈子最爱喝酒吃肉嫖娼赌博,没有佛缘,你拿去,拿去,拿到天涯海角才好呢。”

李望尘又推脱数次,谢掌门态度果决,他只得将珠子收入袖中:“既如此,我便多为谢掌门诵几日经书,望谢掌门莫再推拒。”

谢秋石“唔唔”两声,胡乱点了头,便把人赶出了小楼。

李望尘走后,哑仆冲他比了个小指,也跟着摔门而去,楼中复又只剩他一人。

谢秋石仰头躺着,将锦册盖在脸上,闭上眼睛,想续一续昨夜那个梦,看看天帝陛下到底送了什么,只是睡意已经退去,任他跟煎鱼似的翻来覆去,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百无聊赖,下意识去摸怀里的玉珠,才想起玉珠刚被自己送了人,心中便一阵烦闷,小声嘟囔:“石大仙啊石大仙,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着想着他干脆干嚎着唱起了歌,不成曲调,声音嘶哑,直难听得那哑仆在外隔间用力踹门,窗外一树飞鸟亦被惊起,扑棱扑棱叫着飞散。

天亮了。

谢秋石又唱了两句,怔怔看着窗外,南地的朝阳似乎离人更近,云霞像一匹长长的锦缎,几乎盖到人身上,又似孔雀展羽,光彩夺目。

一声嘹亮的歌喉随着日升一起划破天空,不知是哪位幽冥弟子清晨开嗓,唱的依稀是南地有名的“海菜腔”,婉转柔美,亢亮恣意,道似多情,又似无情。

谢秋石也跟着唱起来,好似这般便能将心头烦闷都甩去。

他唱得难听,那歌者也不嫌,只顿了顿,便和着他唱起来,一引一随,一伴一和,耐心而温和地牵着他,纵着他,叫他想起一路游历时听闻的山中情歌,想起来来往往的鸳鸯眷侣,不自觉间眼眶微红。

我又想他了。谢秋石心道,想他时倒没也多喜欢他,不想时心里却空落得紧。

“怎么这样呢。”他喃喃着闭上眼,反复说道,“怎么这样呢……”

他再次昏睡过去,这一觉便睡到了傍晚时分,没做梦,直睡得谢掌门头晕眼胀,废了好大力气才扒拉开眼睛。

李望尘又坐在他床边。

“你怎么还没回去呢?”谢秋石哑着喉咙问。

李望尘没有搭理他,执意念完了手中这卷经,才看着神情恹恹的谢掌门,迟疑道:“实不相瞒,我此行前来,除了诵经,还有别个问题想问谢掌门。”

谢秋石讶然失笑:“我说怎么非得留下,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李望尘起身道:“事关我在武陵的一位挚友……”

谢秋石一愣。

“多年前一次试剑大会上,我与他相知相识,一见如故,相约将来结伴同行,到彼此师门一游。”李望尘来回踱了几步,似是在斟酌措辞,“只是事发突然,武陵派陡逢天劫,他匆匆离去,我们尚未来得及互通姓名便猝然别离。后来我也试着去了武陵数次,却阴错阳差,没有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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