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斜阳洒照在奉天殿重脊前的十个神兽上, 午门至奉天门中间,卫王身着公服行走在主道上,穿过层层宫殿门与宫廊, 路上所见行人由外廷官员逐渐变成了内侍宫人。
——乾清宫——
卫王至乾清门, 门前有两只镇守的大金狮,正目瞪着他。
端在腹前的手捏了又捏, 直至手心捏出了汗,他才咬牙跨入,乾清宫的石阶上, 老太监高士林老远就瞧见了入内的卫王。
卫王快步走在殿庭中, 松开双手提起公服厚重的下摆登上阶梯, “高监, 陛下可在乾清宫里?”
高士林点头, “殿下稍等。”旋即转身推门入殿, 乾清宫作为皇帝起居的寝宫,在最外侧的大殿设有书房。
高士林跨入内,见皇帝站在书桌前弓腰写着大字, 叉手道:“皇爷, 卫王殿下到了。”
“让他滚进来。”
高士林便出殿传唤, 临卫王入殿前嘱咐了一句,“陛下心情不好,殿下说话可要仔细谨慎。”
卫王自然明白,从未单独召见过自己的父亲是绝不会因为喜事而破例的,便小心翼翼的提着下摆进入乾清宫大殿。
“臣,赵成哲叩见陛下,恭祝陛下圣躬金安。”卫王屈膝叩首道,“爹爹。”
二十多年来, 父子两几乎未曾独处过,自卫王及冠前见面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疼爱的长子不愿让他之国远离,而这不闻不问的次子,他便从未想过让其之国接受封地,让继任之君再受藩王制衡之难。
“起来吧。”皇帝将笔搁下道。
“谢爹爹。”卫王遂颤颤巍巍的爬起。
皇帝又招手道:“来,瞧瞧朕写的字。”
卫王抬头楞之,不解皇帝用意,遂小心翼翼的靠上前,见那宣纸上赫然写了两个极简单的大字,“正心。”
“朕听闻你素来攻书画,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喜书圣,擅临摹笔迹,连翰林院的学士都夸赞你遗二圣之风。”皇帝道,“可瞧得出来,朕临写的是何体?”
卫王仔细瞧了一眼,拱手回道:“外柔内刚,笔致圆融冲和而有遒丽之气,是虞世南的《乐毅传》。”
“你的叔叔尤喜虞世南的书法,而朕则好米芾,但这两位大家所继承皆是二王,尤不及你汉王。”皇帝忽然抬头道。
卫王见皇帝冷眼,吓得背后一凉,旋即惊慌失措的退了几步屈膝跪伏。
“卫王何故如此?”皇帝问之。
“儿子的书法是老师所教,爹爹为儿挑选恩师,儿才有今日造诣,然书法练就非一日之功,儿怎能比得上爹爹与二叔呢。”卫王俯首道。
“是这样吗?”皇帝问道。
卫王连连磕头,重得都能听见那头着地之声,然皇帝依旧不为所动,也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旋即从琵琶袖内抽出一张褶皱的纸,用手撵平些许后扔至汉王跟前,“既然卫王擅攻书墨,那你便帮朕瞧瞧,这封信上的字是不是燕王所书呢?”
卫王趴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将信揽到眼睛,颤抖着双手仔细观看,信纸已经变得极为褶皱,但字迹依旧清晰,见过燕王笔记者,若非极善书墨,见此书,怕是都会以为是燕王所书。
“儿未曾见过二叔的笔迹。”卫王哆哆嗦嗦的回道,“但这是虞世南的文体。”
“事到如今,你还要给朕装糊涂吗?”皇帝俯身质问道。
父亲的猜疑,令卫王瞬间醒悟,这一刻他才真正的明白,原来父亲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儿子,自己与外人何异,他本不惧君,而今也不再惧父,再一次叩首道:“臣说的句句属实,是陛下未曾有过信任,臣又能如何呢。”
皇帝见卫王不但不承认还如此态度,瞬间勃然大怒,直起身一脚将其踹倒,旋即又扔了一副桌上的笔迹上前,与先前那封信上所书,字体相差无几,“燕王文武兼备,宗室中,唯有你的字能与燕王相比,且你素来便与齐王不和,你就这么见不得你长兄好?”
卫王从地上爬起,将袍服理正后继续跪在原地,“臣说了,陛下不信任臣,无论臣作何解释,在陛下眼里都会是狡辩。”
“除你之外,还有谁能作出这样的事呢?”皇帝怒火稍降,“你告诉朕。”
“国朝自开国以来,上至君王下至百姓,皆好书墨,尤以皇家最胜,好书墨者,非臣一人,只不过与齐王对立的臣,是最可疑之人罢了。”卫王说罢,遂再次叩首,“陛下如若不信臣,便按栽赃构陷重臣勋爵之罪,处置臣吧。”
见卫王如此坚决,皇帝的疑心开始动摇,但又碍于颜面,“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君要臣,臣不得不死。”卫王回道,“陛下一句话,臣岂敢苟活。”
“你的命与你身上的这身衮龙袍,都是朕给的,朕可以给你,朕也可以随时收回,”皇帝负手走回座上,“不要生不该生的心思,否则,朕绝不留情第二次。”
“储君已定,国本已固定,臣自知不受陛下待见,也从未想过要与太子殿下争夺储君之位。”卫王再次跪道。
“作为惩罚,你的婚事,撤销吧。”皇帝阴沉这脸色道。
“是。”卫王应道。
“朕累了。”皇帝扶额道。
“臣告退。”卫王遂起身离开乾清宫大殿。
转身跨出门槛时,从容的脸色变得阴森至极,守在殿外的老太监瞧见赤袍出来。
遂上前关心的问道:“陛下可曾责怪殿下?”
卫王摇头,“陛下的诛心可比斥责残忍,我终究不如大王,只有君没有父。”
高士林听闻,心中竟生出一丝怜悯,“陛下一共才四子,竟一分垂帘都不舍与哥儿,也是为人父的失责。”
“罢。”卫王垂下脑袋轻轻摇头,“公公珍重,小王先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