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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可是,这锥心之痛,当真是伪装出来的吗?

卫景朝看向沈柔,不免又想起她的家人。

平南侯所谓的“谋逆”,自然是假的,疑点重重,人尽皆知。

可是如今的情况同样让人悲愤难言,平南侯父子冤死北疆,女沈柔死在青楼里,沈夫人被流放边塞,生死未卜。

她的家,她的家人,又比江燕燕好在哪儿呢?

她能写的如此动情,便是所谓的情之所至,无法自抑吧。

不知道,她写时,想的是江燕燕凄惨的人生,还是沈柔悲惨的遭遇。

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两番痛楚交织,才能如此悲戚。

卫景朝越想,心绪越复杂。

哪怕只是从戏文中,窥见她一二心绪,就足以让人心口发酸。

半晌后,他徐徐吐了口气,道:“你写的极好。”

“沈柔,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给她定的时间,是一个月。

没想到,短短数日,她便完成了,还做的这样好,的确是出乎意料。

如此,给她些奖励,也是应该的。

卫景朝想,只要她提的要求不过分,他都可以答应。

沈柔温柔一笑,眼底满是感激,只道:“侯爷替我照顾母亲,已是最好的礼物,我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在她心里,母亲的安危,的确是最重要的,解决了心头最大的问题,她便别无所求。

卫景朝喉咙微哑。

她所在乎的,便只是如此吗?

长陵侯府权势赫赫,富贵无极,她便没有别的想法吗?

然而,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装满真诚与感念。

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憎,亦或是欲擒故纵的意味。

她是真的别无所求。

卫景朝忽觉自惭。

她不敢去看沈柔双眸,心下算了算日子,“我派去找你母亲的人,还需一段时日,才能从北疆回来。”

沈柔很理解:“北疆天遥日远,自然需要时间。”

她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无欲无求,卫景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动了动嘴唇,最终只道:“你能理解就好。”

沈柔脸上,便绽开一个笑。

她的笑容,总是直达眼底,露出脸颊旁浅浅的梨涡,好看又温柔,像是盛满星辰与月光。

却因为太美了,所以没有人能看出来,她的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卫景朝的心,倏然憋闷的难受,像被轻轻撕扯了一下。

不疼,却难受。

沈柔却一无所觉,依旧笑意盈盈。

她是真的开心。

卫景朝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避开她风露清愁的眼眸,慢慢道:“你给自己取一个别号,印在书上,以后……”

以后也是流传千古的人物。

他咽下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沈柔已逝,纵然流传千古,也是某个别号。

谁也不会想到,这出戏文的作者,是昔年的侯门千金。

沈柔却骤然来了兴趣,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我吗?要写我的名字吗?”

卫景朝缓缓点头。

沈柔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笔,想了半天后,终于苦着脸,仰头看他:“我想不到叫什么才好。”

卫景朝看着她的双眼,略想了想,抬脚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笔,替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如月。

沈柔看到这四个字,蓦然怔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问出口:“你不是不许我用吗?”

之前,她要给戏文里的女主角取这个名字,卫景朝三令五申,逼迫她改名字。

如今,怎么主动提出来了?

卫景朝不答,只问:“你用,还是不用?”

沈柔忙不迭点头。

点完了之后,不免又有些迟疑:“叫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正常?”

旁人的笔名,都叫什么先生,什么居士,什么老人,要么便是有一二典故,文雅至极,偏她用这两个常见的字,未免太招人注目了?

这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凡事不寻常,就容易叫人注意。

卫景朝垂眸,问她:“你想叫什么?”

沈柔咬着下唇,思考片刻,忽道“又疑瑶台镜,非在青云端,不如就叫瑶台居士吧。”

月似瑶台镜,瑶台镜自然如月。

她既然是如月,那居于瑶台之上,倒也十分合宜。

这三个字,既是如月的意思,偏又不落俗套。

卫景朝微微摇头,道:“不如玉镜先生。”

传说中,瑶台是神仙居所,又名玉镜台。

此外,玉镜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便是指人间清明之道。

取这个名字,倒让这出戏文,显得是天生掉下来主持正义的。

沈柔点头应了,自己拿起另一支笔,直接在书稿上写,“玉镜先生作于建安二十五年暮春。”

卫景朝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看她眼角眉梢的满足,看她提笔写字时的力道,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轻声道:“沈柔,世人不会知道,玉镜先生是你。”

沈柔笑笑,“我自己知道啊。”

旁人夸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夸她。

旁人骂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骂她。

若是有幸,玉镜先生能够流传千古,她也知道,这个流传千古的人是她。

这篇流传千古的戏文,是她写的。

沈柔已经“死”了,若能用玉镜先生的名字,续上未完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卫景朝蓦然无声。

他的心,像是一座钟,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这声响让他一时之间失了所有的语言。

他此生自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倚马成文。

到了此刻,所学所知,却完全形容不出自己复杂难言的心绪。

他有千言万苦萦于心头,无法诉说。

此时此刻,他只是望着沈柔的眉与眼,轻声道:“会有人知道的。”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待到来日,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

暮春方过,很快便迎来了夏日,燥热的空气伴随着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一出戏文,从京畿萌芽,比夏日蔓延的速度更快,不过月余光景,四散至朝野内外,全国遍地。

全国各地,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戏班子,都排上了演上了这出“燕燕于飞”。

反而是距离京畿最近的京城,到了之后的六月份,才第一次从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子里,听到这出戏。

随即,这出戏便风靡京城,引来无数夸赞。而戏文中的两个男人,齐王章昀和江燕燕的未婚夫,则遭到了无数谩骂。

两个男人,一个暴虐无道,不堪为人。一个懦弱无用,背信弃义。

他们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江燕燕。

夏日的阳光亮得晃眼,哪怕已是黄昏,仍旧热腾腾的。

于是,沈柔便抛弃了窗下的书台,斜靠在美人榻上看书。

踏歌从外面进来,满头大汗,却还是遮不住脸上的怒火。

沈柔不解扬眉:“怎么了?”

踏歌怒道:“今儿我慕名去听了那出燕燕于飞,真是气死我了。该死的齐王!该死的未婚夫!江燕燕碰上这两个男的,真是晦气,倒霉!”

沈柔手中的书,便翻不下去了。

鹿鸣苑事事都在卫景朝眼皮子底下,她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儿,他全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踏歌今儿的话,会不会传进他耳中。

等他听见“该死的未婚夫”这六个字,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再听见“晦气”“倒霉”这些字眼,会不会恼羞成怒?

只求他别生气,毕竟这戏文,是他自个儿点头发出去的。怨不得她。

踏歌见她不说话,反而坐在那儿发起呆,有些奇怪,问道:“姑娘怎么了?”

沈柔蓦然回神,摇头道:“没事。”

踏歌却误会了,低声道:“姑娘若是也想听戏,不如求一求侯爷,让他将戏班子请到家里头来。”

沈柔的身份,断然不适合出门,否则,但凡被某个曾认识的人看见,就是欺君的死罪。

反而是请戏班子来家里,更安全些。

最近这些日子,侯爷对姑娘更好了些,若是姑娘开口求一求,侯爷肯定会答应。

沈柔摇了摇头:“我没想听戏,只是在想,侯爷今儿没有大朝会,怎么回的这样晚?”

踏歌望了望天色,也有些纳闷,最终只道:“许是有事耽搁了。

被她惦记着的卫景朝,此时此刻并不在枢密院,而是被同僚们请到戏班子里,坐在雅间里等听戏。

今儿的主家,是左都御史陈善舟,陪客的是长乐侯世子于逸恒,九门提督程越。

卫景朝进门时,陈善舟去方便,程越未至,室内只于逸恒一人。

瞧见他,卫景朝略有三分讶然:“何时回来的?”

于逸恒笑一声:“昨儿才从江宁府回来。今天慕名来听戏,谁知道一进门先碰上陈大人,就被拉来陪客了。”

卫景朝摇摇头:“这戏文早已在江南传遍,只怕你早就听出花来了,又何必非得来这一趟。”

于逸恒以折扇抵住下巴,如妖似孽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漫不经心笑:“戏不戏的不要紧,我主要是想看看,我们背信弃义的未婚夫是个什么表情。”

卫景朝瞥他一眼:“不是被临时拉来的?”

于逸恒哈哈大笑:“当然是骗你的,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去听一出破戏。”

卫景朝冷笑:“我看你闲得很。”

于逸恒俯身,趴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问:“说真的,这戏文到底是何方神圣写的?竟将弘亲王、圣上和你一起骂了,胆子大得很啊。”

卫景朝侧目,眼神微凉,慢慢问:“谁告诉你,这戏骂的是我们?”

于逸恒桃花眼迷离带笑,“好弟弟,哥哥我呢,虽然不及你聪明,但也不是个傻子,不至于连一出戏都听不懂。”

卫景朝道:“你不是个傻子么?”

他讽刺得毫不留情,“那你说,为什么旁人都不戳破,单你一个人冒头来显摆自己聪明?”

“莫非全天下就你一个人能听出来?”

于逸恒顿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自唾骂自己。

果然还是心急了,又被这小子羞辱一顿。

还是他自己白送上门的羞辱。

卫景朝冷笑,收回目光,垂目看向戏台。

又过了片刻,程越与陈善舟一同进门。

这波人里头,程越年最长,如今也不过不惑之年,陈善舟年三十又八,于逸恒与卫景朝同年,早生了三天,常年以哥哥自居。

几人坐下后,寒暄几句。

楼下锣鼓喧天,乐声起,戏已开场。

先出来的,是扮演江燕燕的花旦,油彩勾勒出少女清丽妩媚的脸庞,身姿窈窕,摇曳生姿,回眸便是国色。

紧接着,是扮演他未婚夫的小生,亦是年轻俊俏,姿容俊美。

于逸恒笑着打量卫景朝,片刻后凑近他,低声评价道:“这小戏子倒不像你,没有你半分神韵。”

太瘦弱,太斯文,太温柔了些,半分不像卫景朝这个冷脸煞神。

认识的人看了,绝不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卫景朝默默抬手推开他,嫌弃地掸了掸衣袖。

于逸恒嗤了一声:“你再嫌弃我,我就劝长公主,早日给你娶个媳妇,最好是个丑的。”

卫景朝道:“姑娘家再丑,也不及你。”

于逸恒冷哼一声,撩了撩头发,问一旁的程越:“程大人,我丑吗?”

程越一个三十几岁的大老粗,闻言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于世子,您还年轻,千万别自暴自弃,男人还是要阳刚一些。”

于逸恒反手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我不阳刚?”

戏文唱到高潮处,卫景朝微微蹙眉,制止他的无理取闹:“住口。”

戏台上的小花旦双眼亮晶晶的,含着无尽的绵绵情意,望向远处。

那一刻,戏台上好似生出无形的花灯,好像天上真的有一轮明月。

明月照着她的情郎,让她情不自禁,说出要嫁给他的话。

她独自唱出心里话:

十里长街一眼难望,花灯比月亮。

我一眼望见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她做出奔跑的姿态,奔向站在不远处的小生,在他面前停下,唱出最后一句词。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开,等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语气欢快,欣喜不已。

那小生红了脸,回道:“六月上,荷花开,我骑高头大马拜高堂,牵红绫,饮美酒,与你做一个新官郎。”

正胡闹的于逸恒,听到此处,倏然沉默下来,看卫景朝一眼。

去岁冬日,卫景朝奉命至苏州剿匪。

彼时,他正在苏州游玩,他们见面时,他说等回京便要与沈家女成婚。邀他早日回京,喝他的喜酒。

多年好友,于逸恒看的一清二楚,卫景朝当时是真心实意要娶妻,没有别的算计。

是真的真的,有些开心的。

结果几日后,京城就传来消息。

平南侯谋逆,沈氏女下了大狱。

再接着,他听到的消息,便是沈柔死了,卫景朝为了她与弘亲王撕破脸。

他终究没能等来自己的婚礼。

如今,他听到这戏文,不知道心里该有多难受。

于逸恒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景朝没吭声,脸上神色淡淡,只眼底一抹怅然,没逃过于逸恒的眼。

一旁,陈善舟抹了把眼泪:“燕燕多好的姑娘啊,结果……天妒红颜啊!”

陈善舟的感触,比旁人都深些。大概是因为,真正的“江燕燕”是他看着长大的,世交家的女儿。

昔日里江家遭此大难,他恨不得咬下孟允章的肉,却不得不生生忍下,今日情景再现,怎能不泪流满面。

卫景朝声音冷然:“陈大人说的不对,是人祸,非天妒。”

他盯着楼下的戏台:“若非孟允章行恶,今日的江氏女,也该成婚生子,而非……”

陈善舟终于擦干了眼泪,不敢再听台下戏文,只叹口气,站起身道歉:“本来是说请景朝你们听戏的,只是我这……着实没法子听下去了,今儿先告辞,来日设宴宴请诸位,以作赔罪。”

没有人责怪他。

连于逸恒都道:“陈大人慢走,若有安排就叫我,我定及时赶到。”

陈善舟摆摆手,听到楼下一句唱词,又落了泪。

无奈,只得生生抹着眼泪出了门。

又过了一会儿,戏文唱到齐王提亲,卫景朝豁然站起身,淡声道:“我有事,先走了。”

程越想阻拦,于逸恒先摆手:“走吧走吧,恕不远送。”

待他走后,于逸恒才跟程越解释了来龙去脉。

程越听后叹口气,感慨道:“长陵侯倒是难得的情深义重,沈氏女,可惜了。”

若是活着,能得这样一个夫婿,倒是一生的幸事。

————--------------栀子整理——————————————

卫景朝回到鹿鸣苑时,月色已半挂中天,园内一片寂静,只余蝉鸣和蟋蟀窸窣声。

沈柔已沐浴后躺在榻上,翻看手中的书,缓缓酝酿睡意。

卫景朝推门进来时,她诧异抬眉,半直起身子,朝着他惊讶道:“您怎么回来了?”

问的是这句话,真实意思是,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如今说话,越发有水平。

卫景朝闻弦歌而知雅意,没有生气,解释道:“有点事耽搁了。”

他脱掉外衫,沐浴后出来,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在沈柔身侧躺下。

沈柔避开他,往里挪了挪,手中还握著书。

卫景朝干脆将人拉到怀里,低声问她:“看的什么书?”

沈柔将书皮翻过来给他看,“世说新语。”

她尤为强调:“是正经书。”

卫景朝沉默片刻,在她耳侧咬牙:“沈柔,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禽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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