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着狠狠叹气,言语中尽是可惜,“按道理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身体强壮体力正好,简单溺水不会引发死亡。”
“但那条河……被一家工厂偷偷排放了污水,本身肺部进水就很严重,又因为水被污染引发炎症……”
老人说不下去了。
十七岁,刚刚高考。
吴远死亡的当天,吴子仓就收到了孙子的录取通知书,全国最好的大学。
只是可惜……吴远再也去不了。
屋内静悄俏的,只剩下各自粗重的呼吸。
沈秋有些难受,脑中不断浮现那张全家福。
照片中的少年肆意阳光,他即将拥有美好的未来,却……
“小吴夫妻两个当天匆匆赶回来就收到了孩子的死讯,悲痛至极,但即便是这样一家人还是商量着将孩子的尸体捐献了。”
“被救人也因为河水污染到肺部没能活下来。”
“那家人来感谢吴家的时候说了河水污染的事情,过后那个工厂虽然因为污染治安环境被罚款整改,相关负责人也因为污水致人死亡的事情判刑,两家也获得了相应赔偿。”
“但……死掉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那之后吴子仓就自责万分,把孙子的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虽然小吴夫妻两个没怪过老人,但吴子仓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拒绝了儿子提议的去隔壁市生活,自己选择进了养老院。
老人说完,刘清久久没有出声。
沈秋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
是愤怒那家工厂,还是心疼那个青春正好的男孩。
外面有人敲门,“老刘在吗。”
是吴子仓。
刘清回过神来,神情难辨,他看着办公室门像是在做心理建设,片刻后才过去开门。
“老刘,我手机不知道哪儿去了,你帮我调……”
说完看见沈秋,诶了声。
“球球你怎么跑这儿来呢,我刚刚路过草地看哈哈在那儿还以为你也在呢,看见我手机没?”
他说话时带着些许笑意,笑意不大,但能让人看出他现在心情不错。
晚上能和“孙子”聊天,白天有球球寸步不离的陪伴,较之沈秋刚来的那天,吴子仓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
沈秋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去表示对吴子仓找了个同龄孩子当孙子替身安慰自己的行为。
心疼?怜惜?还是同情?
吴子仓说完才发现屋内情况有些不对,转眼看见屋内的老人,随后看见了刘清手里的手机,面上一顿,很快想到什么脸色突变。
“老刘你……”
“吴子仓。”
刘清严肃的喊了他全名。
吴子仓愣住,下意识挺直背脊。
刘清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没法出口。
他想站在警察的身份上斥责吴子仓这样带坏孩子金钱观的做法。
可一想到吴远那个孩子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想告诉吴子仓斯人已逝,他再怎么继续自责愧疚,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
但……他看着吴子仓眼中迅速暗下去的光,想到他这一年来鲜少提起的嘴角、松开的眉头。
张着嘴半响,到底是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他没话说,吴子仓却是深吸口气道,“看来你们发现了。”
他点点头,又恢复了沈秋第一次见他时的表情,眉头微蹙,眼中黯淡无光,板着脸。
“我会删除那个小伙子,以后也不会再发生这种事,至于我转的钱……也不用要回来,就当是感谢小伙子每天晚上陪我聊天吧。”
刘清刚刚无奈的脸立刻又严肃起来。
“老吴,你是当过警察的人,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况会对孩子的金钱观造成影响吗?”
“让他觉得钱这么好赚,万一以后走偏路怎么办。”
“又万一对方不是个孩子,他收了你的钱就属于诈骗了知道吗。”
吴子仓没说话,他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头发发白,身形佝偻。
他仿佛一个人站在了巨大的阴影里,和周遭的人都不处于同一个世界。
只这么一个无言的身影,沈秋就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悲伤。
他心脏有些闷得慌。
纯白色的萨摩耶挤开刘清凑过去,用脑袋去蹭老人垂放在身侧的手。
吴子仓看过去,原本黑灰的世界多了一抹极其亮眼的白。
他揉了揉狗子的脑袋,看着狗子闪烁的带着安慰意味的眼睛,深吸了口气。
“那张卡是远儿学校的校园卡,只有学生才有,那大概是个比远儿还小的孩子。”
“我当初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加的,是我先转的钱,和那个孩子没关系,你……语气委婉点。”
他说完又撸了把狗头转身要走。
被刘清眼疾手快的抓住。
“你等等!你在旁边看着,等这件事解决完,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吴子仓有些抗拒,另一个老人立马上前把人按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没法只能坐下等。
见他坐好,刘清把视线重新转回手机,他们聊天的时间有些久,屏幕已经锁了,就问吴子仓:“密码。”
吴子仓先说了个数字,然后有些疑惑,“你不知道我密码怎么开的手机?”
“手机被球球拿过来的时候就开着呢……”他话音一顿,忽然意识到个一个问题。
手机拿过来没锁屏那肯定是吴子仓正在用,但手机丢了快半个小时,怎么才想起找过来。
“球球?球球怎么拿的。”
“你手机放哪儿的?”
“屋里床头柜上,所以才找你调监控看谁进过我房间。”
沈秋:……
默默缩小身子,眼神乱飘。
只要没证据就不知道是我!
刘清和吴子仓对了一遍。
吴子仓的手机锁的好好的放在宿舍,但到刘清手上时,不仅解了锁,退出的软件也重新登录,还那么刚好点开了聊天记录的交易记录……
两个老人眯起眼睛,怀疑的看向沈秋。
坐的端正的萨摩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一样。
但这里谁不是人精?
两位老人当警察见过的事可能也就比沈秋重生差上那么一点。
刘清点点萨摩耶的脑袋,“等事情解决了我再找你。”
萨摩耶缩了下脑袋,莫名心虚。
刘清拿着手机斟酌良久,考虑到对方还是个学生,最后选了一句折中的话发过去:“你好,我是这个账号主人的好友。”
对方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才回复。
先发了个问号,然后对话框上面显示正在输入,大概一分多钟。
久到刘清都在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找什么借口的时候。
那边却发过来一段话。
“吴爷爷发过来的钱我都没动,全在这个账号里面。我现在正在上课,等中午放学了,我来养老院找你们,顺便把吴远之前放我这儿的笔记带过去。”
本来以为是哪个孩子一时被金钱迷了眼,但现在看来……对方不仅知道吴子仓的身份,很显然还和吴远认识。
如果对方没有说谎,那他的用意就显而易见了。
假装吴远和吴子仓聊天,以此来安慰这个失去孙子的老人。
办公室寂静了许久,被吴子仓一声自嘲打破。
“我原以为是自己花钱找藉慰,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一个孩子用谎言来安慰我。”
吴子仓似乎是想笑,但是失败了,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倒是我耽误那个孩子了。”
见他情绪再度低落,沈秋连忙凑过去。
把脑袋蹭过去搭在他腿上,再用爪子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脑袋上,萨摩耶嘤嘤两声,眼里写满安慰。
吴子仓摸摸他,“球球真聪明。”
声音带着些哽咽。
沈秋是真怕这个老人会因为这些胡思乱想。
他甚至在想,如果当时弄清楚,如果不把这件事暴露出来会不会更好。
但转念他又想,如果一直不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来说,吴子仓会一直陷在自责的情绪中,往后的日子都将郁郁寡欢。
这不是死去的吴远想看见的。
软乎乎的萨摩耶几乎将整个身体都搭在老人腿上,嘴里哼哼唧唧的仿佛在说着安慰的话。
刘清深吸口气刚要说话,手机响起来,看了眼来电显示他瞄了吴子仓一眼,转身走到外面去接电话。
电话是吴明亮打来的,他将如今的情况说了后那边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我原本以为爸他已经放下了……没想到他去养老院只是想找个地方惩罚自己……”
他重重叹气,“我这边最近接了个大案子走不开,我会让我太太回去,麻烦刘叔最近先帮我照顾一下我爸。”
警察,总是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自己支配。
挂了电话他们又在办公室等了一个小时,那边发来消息说已经再往养老院赶了。
刘清出去接的人。
刘清一出门,吴子仓就有些不安的站起来,站在窗前一直往外看。
大概是看见人来了,他又坐到沙发上,搂着沈秋一直不停的摸。
沈秋能感觉到他在紧张,紧张的手心全是汗水。
另一个老人已经回去了,办公室只有一人一狗。
眼看着外面脚步声靠近,吴子仓却忽然说:“我这辈子敢说自己是个好警察,却不是一个好爸爸,好爷爷。现在甚至连一个好老人都不是了。”
他在自责,不仅是吴远的死,现在还加上了那个为了安慰他装了半年的陌生孩子。
沈秋有口不能言,只能用脑袋蹭他,想让他心里能舒坦点。
“吱呀。”
门开了。
进来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男孩,他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
进来第一眼就看向沙发上的老人。
吴子仓有些坐立不安站起来,手心在裤缝上擦了擦,唇瓣却是紧抿板着脸,看上去有些严肃。
男孩走过来十分有礼貌的喊了句吴爷爷,“我叫闻哲,以前是吴远的同班同学。”
他说着摸摸脑袋,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成绩没有吴远好,现在还在复读。”
又把手里的袋子递过来,“这是吴远之前整理给我的笔记,想着拿回来给您当个留恋。”
吴子仓严肃的脸有些许松动。
他接过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
熟悉的字迹仿佛把他拉回了以前孙子还在的时候。
吴子仓有些控制不住的闭上眼睛,仿佛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的抚摸着笔记本上的字迹。
闻哲大概有些不适应这个场面,有些不安又挠了挠后脑勺。看上去就是一个腼腆的大男孩。
一点都不像他在聊天记录里表露出来的叛逆模样。
“那什么,吴爷爷,之前一直假装吴远骗你是我不对,那些钱我一分都没动,现在就还给你。”
他忙掏出手机,将钱全部转账,然后看向盯着笔记本像是陷入回忆的吴子仓,犹豫着张嘴道,“吴爷爷……我知道您还在自责,但您想想吴远,他要是知道您现在为了他这么自责,该会有多难过。”
“以前和他当同学时,他天天提到嘴边的就是你这个爷爷。在他口中一直为有你这样的爷爷自豪,能和您一起下水救人,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吴远的性格,您当爷爷的应该比我知道。”
“他乐于助人,会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从当同学开始,什么扶老奶奶过马路,看见乞丐就给钱这种都是小事。”
“拦车救流浪猫,帮助车上被色魔骚扰的女生,半路追赶偷东西的小偷,他什么没做过。如果真要像您自责的那样,那天没带他去那条河钓鱼就万事大吉。但万一你们去了别的地方呢?万一他自己去了呢。”
“我不太会说话,但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表示,人生总会有意外的,躲过了那一次万一在其他地方发生了呢。应该自责的不是吴爷爷您,而是那个不遵守法纪,随意排放污水的工厂。”
“按照吴远的性子,如果看见您现在这样,甚至在网上花钱找我这个安慰……他肯定也会自责,自责自己下河救人,但他又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最后肯定会演变成自责自己为什么没有再好好锻炼……”
眼看着老人的眼眶变得通红,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一样,闻哲逐渐变得慌张,急匆匆摆手,面露焦急道,“吴爷爷您别哭啊,我真的不会说话,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想说……人生总有意外。”
“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应该学着接受意外……”
沈秋:=-=……
好了,终于看出一些在网上聊天的影子了。
萨摩耶抬爪扶额,看出来了,这小伙子是真不会说话。
刘清好几次都差点抬手捂闻哲的嘴了。
他有些担心的看着吴子仓,生怕他被闻哲这番话说的彻底崩溃。
但令人意外的是,吴子仓眼眶虽然通红,可情绪还算尚可。
将孙子的笔记本从头翻到最后一页,十分珍惜的合上抱到怀里,然后冲闻哲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
“你这样还真像远儿。”
他眼神恍惚了下,说:“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远儿回来了呢,他以前也喜欢这么说我。”
萨摩耶抬头看着老人带着些许恍然的表情,对方好像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其实闻哲说的这些吴子仓未必不清楚,只是钻牛角罢了,他接受不了孙子去世的事实,害怕某一日他就忘记了孙子。
所以将一切怪在自己身上,只有长期以来的自责才能让他一直记得孙子曾经存在过。
吴子仓没有说太多,拿出手机当着两人的面收下转账。
然后将笔记本装进袋子,重新递给闻哲。
“这些都是远儿高中三年的笔记本,我想对你还是很有用的,你拿回去吧。”
他笑笑,“家里有太多可以留恋的东西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他已经走了的事实,不去看家里任何属于他的物件。”
“我知道你说的对,但我现在还走不出来……”
“我为之前半年耽误你学习跟你道歉。”
他说着,朝闻哲鞠了一躬,吓的闻哲差点跳起来,双手摇成了拨浪鼓。
“不至于不至于,吴爷爷……”
不给他说话的时间,吴子仓继续道,“以后你要是还有什么学业上的难题也都可以来找我,我好歹是上了四年警校的,也没老到数学题都分不清的地步,多少能帮得上忙。”
说完,他看向刘清,“我想回去安静的自己待一会儿,你帮我送一下小哲吧。”
说完抬脚就走,沈秋想跟上,被吴子仓看了一眼。
眼神轻飘飘的,可到底是干了几十年的老经侦了,那眼神直接把沈秋震住,抬起的前爪半响没落下去。
“球球你也不用跟着我了,去找哈哈和拉拉玩吧。”
说完没看任何人的反应,快步离开副院长办公室。
办公室一静,萨摩耶终于把爪子落下去,抬头看刘清。
这可怎么好。
闻哲也回过神来,烦躁的揉了把头发后,忽然想到什么。
猛地一拍手掌。
“我想到了,吴爷爷就是天天想太多了才自己走不出来,可如果让他找点事做是不是就没时间想了?”
他说完跟刘清要了联系方式就往外冲,也没说到底要给吴子仓找点什么事做。
刘清要送他,结果人飞快就跑没了影。
刘清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啊……”
说完回头看见办公室里还有只狗子。
记忆回炉,他忽然想起先前和吴子仓的对话,看着沈秋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球球……”
正琢磨接下来要怎么帮助吴子仓走出来的沈秋一听到这略带危险的声音,立马浑身一僵。
眼睛看向门口就要闪人。
刘清动作比他更快“砰”的把门甩上,回头看向萨摩耶,面露严肃。
“说吧,手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什么说,能怎么说?!说他一只狗子怎么知道解锁,怎么知道翻聊天及记录的?!
这些能说吗?当然不能!
那该怎么办?
萨摩耶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最后决定卖萌装傻。
只见雪白的萨摩耶往地上一趟,四肢大敞露出软乎乎白花花的肚皮,嘴角笑的几乎咧到耳后,圆圆的眼睛弯起来,耳朵也成了飞机耳,好一个萌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