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澧冷笑一声,挽弓搭箭,利箭疾射而出。
速度之快甚至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敌军将领察觉不对赶紧抬起头时,却已经晚了。
利箭直射进敌军将领的咽喉,不可置信的错愕定格在他的脸上,混杂着还没有消退的洋洋得意,狰狞而扭曲,成为了他对于人间和战场留下的最后情绪。
怎么,可能……
敌军将领死死的看着远处城墙上那道坚毅高大的身影,仿佛穿过尘埃与那位主将对上了视线,只觉遍体生寒。
直到死亡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所有人对于这位主将的恐惧和忌惮。
一生百余战,未尝败绩。
有那位主将在,叛党休想越界半步。
敌军将领后悔了,但是,已经太迟了。
他无力的缓缓从战马上坠向大地,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错愕惊呼声,战马嘶鸣焦躁踏蹄,尘土飞扬。
战斗还未正式打响,敌方百万之军,却已然混乱失序。
邺澧看着城墙下的混乱,冷笑着缓缓收起重弓,长臂重重挥下。
瞬间,早已经埋伏在四周的将士们立刻高吼着杀将出来,从四面八方驰骋冲向敌军。
本就因为将领死亡而大乱的敌军,立刻陷入了更加无序的混乱,人仰马翻,溃不成军。原本威风凛凛的队势,被冲散成了一盘散沙。
敌军的士气接连受挫,不战先畏,他们仰头看着城墙上的邺地旌旗,心中已经先有了退缩之意。
那样的人物,真的是他们能够战胜的吗……那哪里是将军啊,分明是神,未尝一败的战神!
但是,即便局势大好,邺澧却半点没有松懈。
他没有盲目自信的习惯,永远警惕谨慎才一直为他带来胜利。
邺澧很清楚,这是一场艰难死战,即便他和他所率领的将士们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微小的几率能够让城中百姓们顺利活下来。
他的名字,对于举国上下,就是一种标志。
一种绝不会败落的安定。
就如定海神针一样,镇守着这个王朝的兴盛与存在。
想要取旧朝而代之,唯一的可能……就是杀了他,摧毁立在每个人心中不曾倒下的旌旗。
邺澧知道,即便他能够凭着十万将士反杀百万大军,但后面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军队涌上来,蚂蟥一样的落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倒下。
战场上,血肉纷飞,厮杀声响彻天地。
当将士们抬起头时,就能看到他们的主将如山岳一般,撑着他们所有人的信念,坚定不可摧毁。
被刺穿了胸膛的将士含笑,坠落战马。
而血色的天空无限高远。
“噗呲!”
邺澧闭了闭眼,然后转身走下城墙,跃身上马。
这场压上了生死的战斗,足足打了三天四夜。
即便敌军有百万大军,丰足粮草,源源不断的增援,但打起这支精锐之军,依旧无比艰难,每向前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数以万计的死亡代价。
到最后,敌军的士兵们打得胆颤心惊,根本无法理解为何这些人如此拼命,虎狼之军令所有人心生畏惧。
‘因为父老在我身后,我无处可退,一退,就是百姓们的死亡。’
将士盔甲破烂,满身血污像个血人,却依旧执着向前,手中长剑指向敌军,气势震慑得周围敌军无人敢上前。
‘我的身后,是我保护的百姓,我怎能后退……’
尸体垒成了城墙,满地流淌着血河。
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终于在第四天天际将要泛白之际,重新恢复了安静。
十万将士对上百万敌军,却死守阵地,真的没有让敌军踏进城池半步。
百万敌军,都将性命留在了这里,作为他们轻蔑张狂的代价。
但是邺澧,也已经倒在了战场的血泊中。
尸横遍野。
百姓们颤抖着哭泣,为邺澧和将士们的死亡,为不停歇的战乱。
可当太阳升起时,百姓们迎来的并不是平静的生活,而是新一支敌军。
失去了将士们保护的城池,轻而易举就被敌军破门而入。
大刀从战马上挥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火焰燃烧在每一家的房屋上,仓皇奔逃中头颅滚落,血液汩汩流淌在长街的青石板缝隙间,汇聚成一条血河。
天光渐暗,整座城失去了声音,只剩下熊熊烈焰依旧在燃烧。
一只手臂从战场的尸骸间伸向天空,带着血污和纵横交织的伤口,死死撑着断剑艰难起身。
魂兮归来。
死亡后,将士们的英魂归来,重新回到冰冷的尸骸中,带着未曾完成的执念,想要看一眼自己以死亡守护的城池。
可邺澧和将士们看到,却只有城池里横倒满地凄惨死去的尸体,和燃烧后残留的余烬。
百姓们的脸上尚带着惊恐的神色,泪水冲开了脸上的灰尘,勉强辨认出他们的面庞。
有笑着为将士送过包子的妇人,有街头闲坐的大爷,有蹦跳跑过街头的孩童……
但是他们现在,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将士们听到,百姓们的魂魄在哭泣,想要问问天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鬼差拖着锁链前来,居高临下的蔑视百姓和将士们不甘的魂魄,说因为他们对死亡有所抱怨,所以他们有罪。
罪无可赦。
锁链绑缚魂魄,人们不甘的怒吼。
可他们能做的,似乎什么也没有。
人,如何能够与鬼神斗?
只有邺澧,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断剑,眼眸中怒火燃烧。
“你要去酆都吗?”
一道平静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邺澧赤红着眼眸缓缓回身看去。
那青年一袭长衫,长身鹤立,风姿卓绝。
他拢着衣袖,清隽的俊容上一派平静,似乎早已经知道邺澧会作何选择。
阎王静静看着眼前的邺澧,似乎重新回到了千年前那一眼。
遗忘了所有记忆的酆都之主,与千年前如出一辙的愤怒和坚定,是不曾改变过的坚守。
他浅浅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像千年前那样试图劝说邺澧,而是缓缓抬起手臂,指向西南的方向。
“你要找的酆都,在西南。”
阎王敛下眼眸,平静的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语:“杀了北阴酆都大帝,,夺去死亡的权柄,你将得以重新规划死亡,使得冤魂复仇,平息愤怒,前往轮回。”
天空中有闪电划过,惊雷如怒吼,大地震颤。
鲜血从阎王的唇边缓缓滑落,可他咧开了唇,却笑了起来。
“对我而言,从来没有觉得北阴酆都大帝做的事情是对的。即便他是我的上司,压着地府动弹不得,我也依旧轻视于他。”
“邺澧,我好像没有说过,在我看来,在你执掌下的死亡,才是死亡本该有的模样。有怨者报怨,有仇者报仇,血债血偿,以命抵命。”
血液滴落在刺绣精美的衣衫上,洇开一片血迹。
阎王却好像感受不到一样,依旧站在邺澧的对面,轻轻笑出了声:“我修行不够,做不到释然面对杀死我的仇人,抱歉,我只是个寻常鬼神,没有大道那样超然的境界。”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大道才不曾向我托付重任吧。不过,我不在乎。”
阎王耸了耸肩,笑道:“对我而言,因果循环,才是正道。”
“所以啊,邺澧……”
他伸出手,拍在邺澧的胸膛上,轻轻将邺澧向后推去:“去杀死北阴酆都大帝,接纳过去的你自己,成为新的大道吧。”
“你可以和千年前做出不同的选择,不要排斥身为战将的你自己。城破人亡不是你的错,你所做,已经远远超出凡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人事已尽。奈何,天命不放过你。”
邺澧错愕的向后倒去,身周的战场不断变化,黑雾翻涌,乌云低低压下来,惊雷怒吼不断。
但一切都好像是坏掉了的电视屏幕,雪花点不断上涌,模糊了本来真实的场景,让所有的尸骸和血色隐没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
阎王却在笑。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1
在阎王看来,邺澧从来不曾做错过什么,即便令邺澧悔恨了千年的邺地屠城一战,也并非是因为邺澧的错误。
酆都之主从来只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多,却没有想到过自己。
从这一点上来,邺澧这家伙,和燕时洵还真像啊……
阎王无声的叹息。
在邺澧戒备的注视下,阎王轻声道:“有罪者,不是你这个守卫者,而是加害者。正如燕时洵所说,真正有罪的人并不会反思,只有良善之人才会自责。”
“过去的你不应该成为你的伤疤,而应该成为你未来的奠基石。你见过曾经的死亡,痛恨北阴酆都大帝高高在上的冷漠,所以你才知道,你想要的未来应该是怎样的……你的道,足够有力,足以将你带向任何地方,即便是大道。”
血液从阎王的耳边流淌了下来,他喉咙间的鲜血更是让他的声音逐渐嘶哑低沉。
可他依旧笑得轻松,好像丝毫都不在乎自己这副七窍流血的虚弱模样。
从他介入大道对邺澧的试炼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下场。
但,那又如何?
阎王绝不会留下一丝会让邺澧魂飞魄散的可能。
就如他向燕时洵承诺的,即便是最艰难的局面,他也一定会把邺澧平安带回去。
从百年前他逃脱了诸神死亡,硬生生割裂开神名与力量镇守地府,却自己强撑着一缕残魂转世轮回,寻找生机开始,他就没打算做个听话的乖孩子。
他理解并敬佩大道,但是,他不信任大道。
正如他曾经并不相信北阴酆都大帝。
即便他不过是大道之下的小小鬼神,但是,他依旧有自己的力量和自由,去选择自己信任的大道和天地。
邺澧和燕时洵,让阎王看到了这份希望。
所以,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邺澧会做出和千年前一样的选择,他也绝不会让那种可能发生。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人啊……你不是知道吗,又为什么这么生气。”
阎王低低笑着呢喃,似乎在向大道对话。
但他笑着笑着,却被喉咙间的血沫呛到,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颤抖着捂住唇的白皙手掌中,是鲜红到刺眼的血迹。
阎王却只是以扇掩唇,笑眯眯的向邺澧道:“换季感冒,失礼了。”
但失去了一切鬼神记忆的邺澧,却已经被身后的黑雾包裹,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消失在了战场上。
刚刚还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随着邺澧的消失,瞬间清扫一空。
没有满地的尸骸血河,没有残破的城池和燃烧后的余烬,鼻尖也不再缭绕着血腥硝烟气息。
只有一望无际的旷野,以及翻滚着咆哮怒吼的黑云层层压下。
天地四合,像是想要杀死阎王。
阴冷的风烈烈吹卷起阎王的长衫,血液滴落在精致的刺绣上,山河日月都染了血。
可他却眯了眯眼眸,站在原地缓缓仰头看向阴沉天幕,不曾有半分动摇和畏惧。
血液从阎王的眼底涌出,顺着清隽俊美的脸庞滑落,像是血泪哭泣。
但他的唇边,却依旧噙着不曾更改的笑容。
“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吧?”
阎王的声线沙哑,却语气轻松,甚至带着愉快笑意道:“难道邺澧不是你想要的大道吗?难道燕时洵不是你想要的生机吗?你该不会以为,如果邺澧死亡,燕时洵会像从前一样继续撑你的天地吧?”
“燕时洵啊,对感情迟钝得要命,可一旦真的爱上,就不会有任何抛弃爱意的可能。”
阎王轻声叹道:“如果邺澧身死道消,那燕时洵最可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掀了你,换一个大道来,天地依旧在。”
他耸了耸肩,轻松笑言:“我救了你,不过不用谢了,反正我也没想要为了你,只是为了万物生灵罢了。”
阎王背手而立,任由狂风吹刮过自己的脸庞,刀割一样的疼。
发丝缭乱了他的视野,让他看不清远在北阴酆都的邺澧,此刻是何种模样。
不过,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阎王相信,邺澧绝不是固步自封的人,他只是一直掩藏着自己的伤疤不肯示人。
即便千年过去,但邺澧的神魂,其实一直被困在邺地的城池上,为当年百姓们的死亡耿耿于怀。
邺澧需要的,只是其他人的一句话,点醒他。
然后,他自己就可以看清这辽阔天地,从樊笼中挣脱出来。
大道的试炼,也是为了这件事。
可大道不肯明说,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一切,想要让邺澧依靠他自己的力量做出正确的选择,成为足够强力的存在,甚至能够将大道替换下来。
不过,阎王却很不喜欢大道的这副“我不说,但你要懂”的做派。
他是个实干派,既然如此想,那就如此做。
为了这一句话,即便压上这缕残魂又如何?
他本就是个在百年前就该和诸神一起殒身的鬼神,应该随着旧的地府一同坍塌。
如今,有燕时洵在,地府有了新的阎王,以后的天地,也有邺澧支撑。
已经在没有什么,会令他挂心了。既然如此,身死又何妨?
阎王笑吟吟的看向天空,无所畏惧的准备迎接自己越界的惩罚。
“轰隆——!!”
惊雷劈下,大道震怒。
可刺眼的光亮中,阎王却笑得开怀。
“这天地啊,不是你一个的天地,而是众生的天地!”
“鬼神的时代已经过去,苍生不再需要鬼神,他们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鬼神只需要守卫阴阳,不使鬼魂侵扰人间。可你,大道,你让我觉得讨厌……”
“苍生,自立!”
阎王手中的折扇直指向天空,贯穿神魂的剧烈疼痛让他的笑容减弱,可他眼眸中的光亮,却锋利如刀,雪光明亮。
下一刻,一直被阎王紧握在手中的折扇脱手,坠向地面。
阎王却直到最后一丝力量耗尽之前,都没有露出半分折服之意,只是轻笑着呢喃:“谁让你给我留了机会骂你呢……”
然后,阎王终于失去了全部力量。
他缓缓阖了眼眸,张开双臂,微笑着任由自己向后倒去。
如云鹤展翅,清脆啼鸣。
击长空,制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