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轻笑着,一字一顿的道:“鬼神的埋骨地。”
燕时洵惊愕的看着阎王和战将,但是在他们脸上,他所看到的只有认真和郑重,并没有丝毫欺瞒的痕迹。
他猛地侧身看向身边的邺澧,眼眸中带着询问——他们所说的属实吗?你在疼痛,却不肯告诉我?
邺澧的视线冰冷如刀,剜了阎王一眼,才在看向燕时洵的时候,重新笑了起来。
“并没什么,不用在意,时洵。”
邺澧语调轻柔道:“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
他甚至搬出了燕时洵自己曾经负伤强撑的事情,想要说服燕时洵。
但燕时洵却眸光晃动如波澜破碎,看向邺澧的眼神复杂而恍然。
虽然阎王和战将因为身处埋骨地,都没有办法将话直接说明,但他依旧领会到了他们话语下真正的意思。
对于邺澧而言,旧日的骸骨就是他曾经放弃的东西。
他舍弃了自己身为凡人的那段时间,像是将不干净的腐肉从身上剜去,剔除所有的沉重之物,使得魂魄超脱于凡形,然后登位鬼神。
在作为酆都之主睁开眼的瞬间,凡人的经历就已经与他无关。站在那里统率万鬼的,是公正而没有任何私欲的鬼神。
正因为舍弃了凡人的一面,才可以公正的执掌鬼神权柄。
一如大道从来无情理智,不会因为谁而心软。
这是邺澧曾经郑重做出过的决定。
既然如此,想要重新将凡人的那一面接纳回来,又谈何容易。
这并不是单纯找到骸骨的事。
而是……大道对鬼神最后的考验。
看他能否支撑天地,看他能否公正的爱护万物生灵,为众生寻一条通往生机的路。
越重的权柄,就会对应越严苛的考验。
即便邺澧下定决心接纳自己曾经凡人的那一面,他也必须要经受过诸般苦楚磨难,才能够靠近自己的骸骨。
因此,越靠近埋骨地,邺澧和战将就越虚弱。
只是邺澧咬牙不肯说,想要无时无刻的陪在燕时洵身边,不想和他分开。
却被战将挑明了这一切。
在得知真相之后,燕时洵看向邺澧的眼神,渐渐带上了愤怒。
“如果他不说,你想要什么时候说?”
燕时洵冷冷的问邺澧:“等你被天地压垮的时候吗?还是作为酆都之主也被大道杀死的时候?”
邺澧沉默了一瞬,并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只是沙哑着嗓子道:“我们一行人中,唯一能够靠近埋骨地的,只有你,时洵。”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向前走,因为你的气息,埋骨地不会过于排斥我。但,一旦我与你分开,除非通过试炼,否则不会再有机会重新靠近你。”
邺澧轻轻笑了起来:“或许你无法理解,但是时洵,那对我而言,会是漫长而煎熬的分别。”
在没有得到珍宝之前,贫穷之人不会知道珍宝的光辉,如何可以闪耀比肩日月。
但比起从未得到,更加痛苦的,是得到之后再失去。
邺澧知道,自己就像是贫穷了千年的人,直到最后满心失望准备放弃的最后一刻,才找到自己的珍宝。
也因此,他几乎无法忍受与燕时洵分开。
哪怕一分一秒,都令他极为煎熬,远远比埋骨地带来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
燕时洵没有想到,在继战将之后,邺澧也将自己的心意赤果果的剖开给他看。
他不由得愣了一瞬。
燕时洵沉默片刻,然后问道:“你需要承受的,是怎样的考验?”
“生前如何,死后如何,登位鬼神的战场,会重新出现。”
邺澧轻声道:“我会再次经历一次,我在生前最痛苦的那一战。然后,天地会询问我,是否做出不同的选择。”
“但是,向上的大道从来没有回头路。如果我经历过相似的邺地之战后,却会在失去现在记忆的情况下,选择了和曾经一模一样的选择,那么……”
邺澧顿了顿,生怕吓到燕时洵一般,声音柔和道:“身死道消,灰飞烟灭,不外如是。”
他甚至在笑,好像那样惨烈的可能性也如繁花般灿烂,是不值一提的轻松和愉快。
但是燕时洵却僵在了原地。
燕时洵深知大道的残酷,即便它公正从不偏私,做出的选择会保障万物生灵的未来和存活,规划法则,使得阴阳生死平衡,生人得以安宁幸福的生活,而鬼魂无法侵扰人间。
但是,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一般,直面大道的冷酷。
即便是大道曾经百般哀求寻求帮助的鬼神,在大道自己的指引下踏上成为新的大道的试炼之路,也不会有网开一面之说,更不要说会给邺澧一些优待。
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大道想要的,是能够成为新的大道独当一面的存在,而不是只能在大道之下被庇护而存活的普通鬼神。
它冷酷的将两种区别分得很清楚。
燕时洵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只觉得喉咙酸涩,甚至难以连贯的发出声音来。
战将和邺澧谁都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的等着燕时洵消化刚刚的话语。
阎王却轻叹了一声。
柔软的布鞋踏过尖锐的石块,阎王走到燕时洵面前,拉过他的手,将那团亮光轻轻放在燕时洵的手心。
“没有鬼神能够靠近其他鬼神的骸骨,更何况,我只是一抹重现在张无病身上的残魂。”
阎王垂下眼睫,平静的道:“走吧,燕时洵。”
“最起码,我以阎王的身份向你保证——不管怎样,你都能和你家邺澧继续在一起。”
“哪怕他真的没有通过大道的考验,在邺地战场上灰飞烟灭……我也有办法,将他的魂魄从大道手里抢回来,让他重入轮回,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
阎王向燕时洵眨了眨眼眸,在对方惊讶的注视中,轻笑着道:“燕时洵,你别忘了,我能够活下来存在至此,也是因为我曾成功从大道之下的诸神殒身中逃脱。”
“相信我,这种事情,我已经很熟练了。”
阎王调侃道:“就是看你接不接受年纪比你小二十多的人了。”
燕时洵被自己因为阎王的话而生出的想象逗笑了。
他很难想象,邺澧这样的脸和性格要是放在一个孩子身上,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如果真有那种情况,那邺澧你就去找别人过吧。”
燕时洵看向邺澧,微笑着慢慢说道:“我讨厌和比我小的人在一起。”
邺澧先是错愕,随即也低低的笑了起来。
“放心,我家时洵……我家时洵这样的珍宝,我怎么会放心,让珍宝被世人窥见光辉,引得众人从我怀中抢走珍宝。”
邺澧道:“别人?想都别想。”
人间生灵无数,但是他唯一深爱的,只有燕时洵一人。
他将自己仅剩的情感都给了燕时洵,又怎么会有余力再将别人看在眼里?
“时洵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们是在天地作证下立下了婚约誓言的,鬼神一言,不可悔却。”
邺澧注视着燕时洵,笑得狡黠而愉快:“我们的因果,早就深到无可解开。”
“即便是天地,也别想做到。”
燕时洵有些惊讶:“什么时候……”
但话一出口,他就笑了起来。
并非哪一瞬间啊……
从认识邺澧的第一眼开始,就开始了的因果,是无时无刻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