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白姓村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发源于此的西南皮影。
传说中,所有人都探寻不到的酆都所在,就隐藏在西南皮影的戏文里。
因为西南皮影的前身,是鬼戏。
李乘云虽然为此而来,但是却对这个说法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直到他看到了鬼婴,才恍然意识到,传闻极有可能是真的。
否则,无法解释形成鬼婴的鬼气从何而来。
小女孩就像是盯上了鱼的猫,一直看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却不肯离去。
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半分孩童的秀美天真,反而空洞死寂得可怕,像是两个无机质的黑玻璃珠。
躲在阵法后的驱鬼者,也被小女孩的低着头向上看的眼神骇到了,心脏砰砰跳,被发现的恐惧如影随形。
李乘云拢袖垂眸,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早已淡去,只剩下沉静的眉眼,在隔着阵法与小女孩对视。
“甜甜。”
就在这时,郑树木看到一直不肯走的妹妹,疑惑的出声,喊妹妹回家。
小女孩撇了撇嘴,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眼前的空气,然后蹦蹦跳跳的跟着郑树木一起离开。
但李乘云却注意到,郑树木在牵走妹妹的时候,视线若有若无的从他身上扫过,又很快收了回去。
好像只是漫不经心一瞥之下的巧合。
却还是被李乘云敏锐的捕捉到了。
郑树木的眼神,和鬼婴不一样。
鬼婴只是因为鬼气的存在,所以能大概感觉到他们藏身之地似乎有些异常。
但是她看过来的视线,却是没有落点的乱晃。她知道这里有东西,知道这里不对劲,但是她却看不到究竟有什么。
可郑树木的视线,却是在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目标。
——郑树木看到了他们,却没有告诉鬼婴,甚至主动帮他们引走了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鬼婴。
他不知道他们的确切身份,却想要留一条生路给他们。
李乘云颇感兴趣的注视着郑树木逐渐远去的背影,记下了这位传承了活嘴活眼木雕的木匠。
故友也被吓得浑身发软,好半天才终于从鬼婴的眼神里缓过来,却还是忍不住腿软。
在李乘云关切询问的时候,故友苦笑,说自己几十年的驱鬼生涯里,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存在,光是一个眼神,就已经远远胜过寻常恶鬼。
不,比起鬼,那孩子更像是所有鬼的集合体。
好像整个西南地区所有鬼魂聚集起来怨恨,都汇集在她的眼睛里。
听到故友的话,李乘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将自己的猜测向故友说明,然后决定推迟去寻找鬼戏的传人,转而先去验证酆都与鬼婴的关系。
故友当即说好,伸手入怀想要拿罗盘出来。
但罗盘却在刚解开布条之后,就立刻炸裂在故友手里。
村子里的鬼气,已经远远超出了罗盘所能承受的范围。
好在就在罗盘炸裂的那一瞬间,李乘云眼尖的看到,引爆罗盘的力量来源方向,指向村子外面。
而那里阴气最重的……是白纸湖。
曾经村民们在因为“意外”死亡时,就从临湖的那条大路离开村子,去往山上的祖坟埋葬。出殡时,纸钱纷纷扬扬洒向天空,又落满了湖面。
层层叠叠的纸钱将湖水掩盖得不见缝隙,就像是村民们的鬼魂,永无离开湖水得见天日之时。
李乘云对白纸湖心有疑惑,决定在落日之前查看清楚整个荒废村落。
若是对于寻常的驱鬼者而言,明知整村村民都已经身死,甚至到处遍布着浓郁鬼气,却还留在这里,简直与寻死无异。
但无论是李乘云还是驱鬼者,两人都是经验丰富之人,更加不畏死亡,因此走在村子里时,也格外坦荡。
在转过村路,却猛地与一道静默站立在角落黑暗中的鬼魂脸贴脸的时候,李乘云不慌不忙的退后两步,拉开了与鬼魂之间的距离。
甚至笑着温和询问那鬼魂,是否知道有关于那鬼婴的事情。
鬼魂只是听到李乘云说起“小女孩”这三个字,就被吓得惊恐转身欲逃。
却被李乘云拎着头颅拖了回来,笑眯眯的对鬼魂道:“你要是不肯告诉我的话,我就去和鬼婴说,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相反,要是你告诉我,我就为你保密。”
鬼魂看向李乘云的眼神充满了受伤般的不敢置信,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生人竟然比恶鬼还要像恶鬼。
如果被鬼婴知道是它泄密,本就被鬼婴囚困在此的鬼魂,将要面对的只会是更加恐怖的折磨。
李乘云借了鬼婴的势,吓了鬼婴的小卒,没废多少工夫,就从鬼魂那里准确的得知了曾经发生在白姓村子的一切。
但他却并没有计划顺利进行的喜悦,只剩下了“果然如此”的感慨,怀着对鬼婴曾经遭遇的悲悯,拎着鬼魂将它丢进了白纸湖中。
鬼魂嘶吼着破口大骂,在对白纸湖的恐惧下拼了命的想要挣扎离开,却有无形的力量拉住了它,将它渐渐拖下水面,逐渐被湖水淹没。
李乘云就拢袖站在岸边,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在鬼魂骂他的时候,他还有心情笑眯眯的回道:“哪里骗你了?不是说好了你告诉我之后,我为你保密吗?你看,这样的保密方法绝对万无一失,鬼婴就算知道了,也找不到你。”
李乘云轻笑着向身边故友道:“现在的年轻鬼呀,怎么能信人话呢?像我们教导弟子不也是要叮嘱,不要相信鬼话吗。”
他摊了摊手,一片风轻云淡的姿态,丝毫看不出他刚刚将一个恶鬼耍得晕头转向。
而被李乘云扔进白纸湖的恶鬼,更是证实了他对白纸湖的猜测。
恶鬼就像是率先扔进鳄鱼池探路的生肉,让岸上的人,可以充分看清池下险恶。
在故友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李乘云转身重新进了村子,将那鬼魂提到的与郑木匠一家之死有关的人家,全都彻底翻了一遍。
除了房屋里灼烧的痕迹以外,李乘云还看到了隐没在黑暗中的木雕。
每一家的活嘴活眼木雕,都与这一家曾经的主人长相一模一样。
故友断定,这一定是郑树木为了复仇,所以在村民死亡后,将村民的鬼魂塞进了木雕中,想要彻底清扫鬼魂。
但李乘云却有另外一种猜测。
“不是郑树木。”
李乘云想起郑树木在明明看到了他们的情况下,依旧愿意为他们解围的事,淡淡的道:“是鬼婴所为。”
故友惊愕:“可,鬼婴会活嘴活眼木雕吗?”
“愧疚。”
李乘云缓缓说出自己的答案:“对他人的愧疚,会成为束缚自己的地狱。”
李乘云看得清晰,从卜算结果里来看,杀死村民的并不是鬼婴,而是郑树木。
可很多年前,当那个青年屠杀了整个村子的人,来为曾经父母妹妹的死亡报仇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就此回到人间。
而是坠落进了更深的地狱。
郑树木明明在笑,妹妹就在他身边。
但是他无时无刻,不身处地狱,饱受煎熬。
李乘云因此而猜测,村民木雕是由郑树木雕刻,然后由鬼婴控制。
——出于对妹妹的愧疚,郑树木不会拒绝她任何的要求。
对他来说,能够被妹妹利用,也是减轻自己愧疚的途径,这是他在赎罪。
李乘云叹了口气:“也是可怜人啊。”
不过,每户人家中都有的木雕,也引起了李乘云的警惕。
他立刻与故友一起,动身去了白姓村子的祖坟。
白衣居士一卷袖子,折了旁边的树枝念起符咒,就开始刨人家祖坟。
故友被李乘云的操作惊得长大了嘴巴,半晌回不过神。
“刨人家坟,不太好吧。”故友有些犹豫。
但李乘云动作迅速而熟练,在故友迟疑的时候,他已经将所有墓碑上死亡时间与当年屠村时间相同的坟墓,一具具挖了开来。
棺材打开。
故友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冲过去,扒着棺材向里看,确认了好几次。
——棺材里空空荡荡。
没有腐烂的尸体,也没有白骨,甚至连血肉腐烂后留下的脓水污渍都没有。
从一开始,尸体就没有被安置在棺木中下葬。
“那对兄妹恨着村民,连死后魂魄的安宁都不想给它们,又怎么会让它们的尸身得以安稳下葬。”
李乘云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脚下一蹬便从坟坑里一跃而起,轻盈落在地面上,拂去身上的零星尘土,依旧是那个闲云野鹤的居士。
像是刚刚在下面挖坟开棺得果断迅速的人,不是他一样。
故友还没缓过来神的时候,李乘云已经仰起头,看向了祖坟后面的一片树林。
他向故友发问,觉不觉得这些树木眼熟?
“槐树。”
“刚刚我们在村子里看到的那些木雕,也是槐树雕刻而成。”
李乘云微微垂眼,瞬间想通了一切。
槐树本就是最容易被鬼魂寄生的树种,再加上本就是为了让鬼魂能够寄生而产生的活嘴活眼木雕……
这个在白纸湖旁不为人所知的小村子里,酝酿着庞大的鬼气。如果不加以制止,终有一天会彻底爆发,波及整个西南地区。
两人从山上回来的途中,看到了同样已经荒废的神庙。
里面的神像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东倒西歪的礼器,早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壁画上画着的,并非是曾经供奉在此地的神仙,而是出资修建这里的村民的脸。一张张喜气洋洋,意气风发。
故友俯身将礼器一一捡起,在神台上摆好,拭去灰尘,然后向着没有了神像的神台,恭敬而郑重的鞠躬行礼。
“还都是金银材质的。这个村子,曾经也富裕风光过,可惜,人无德,守不住财。”
“庙中没有神像,或是早就在鬼婴现身之时,就已经反抗不支而碎裂。”
李乘云平静道:“想要压下白纸湖邪祟,我们只能再另寻镇物。”
“能镇住那种鬼婴的吗?”
故友苦笑:“谈何容易。”
故友还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应对办法,但李乘云却将这句话记住了。
他不由得在想,如果酆都确实是在这里的话,那为何会千年来无论怎样的高僧大能,都没有人能够找得到?
或许……是因为,酆都也被镇物镇压了呢?
不是没有人能够找到酆都,而是酆都根本无法再踏足人间,所以除了传闻流传开来以外,再没有人见过酆都。
带着这样的猜测,李乘云在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郑树木。
他站在郑树木面前,身姿挺拔如青松,雪白长衫衣角轻扬,而他笑吟吟向郑树木道:“你有救下更多人的能力。”
“你很清楚你妹妹的情况,那也必然知道,一旦她失控,会有怎样的后果。”
李乘云轻叹:“为何不放过自己?你画地为牢已经够久了,既然已经复了仇,那也该像个普通人一样,过几天安安静静的幸福日子了。”
从郑树木主动为他解围的那一刻起,在李乘云心中,有关郑树木的评价,除了是活嘴活眼木雕的传承人,为父母复仇的儿子以外,还多了一条。
——对人间还怀有一丝善意的人。
郑树木虽然有恨,却是对白姓村子村民的。
他在离开白姓村子在外求生的时候,很多善良的人们都伸出了手,拉了他一把。对于那些人,郑树木并没有杀害之意。
但一边是妹妹,一边是陌生人。
郑树木在天平的两边犹豫了。
只有李乘云,看到了深藏在郑树木心中的善意,并且愿意主动出手,为天平的一边再次增加砝码。
李乘云暂时留在了白姓村子里。
除了郑树木以外,他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人也住在这里。
就是传承了西南鬼戏的白师傅。
从白师傅那里,李乘云听到了完整的传承,隐约窥见了千年前的真相,也知道了酆都更迭之事。
那一刻,李乘云如福至心灵般,想明白了所有事情。
他也更加确定,旧酆都恐怕就在白纸湖下面,并且,有镇物在镇守着旧酆都,不允许旧酆都重新出现。
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李乘云向郑树木辞别。
虽然相处不过短短数日,但是郑树木却真切的被这位白衣居士所折服,不仅将李乘云视为挚友,更将李乘云看做是自己的导师,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疏导他的痛苦。
得知李乘云要走,郑树木很是忧虑。
他知道李乘云的目的,也因此知道,李乘云这一走,恐怕……就回不来了。
“有人苟活百年,但每日郁郁,不过与猪狗无异。”
李乘云温和的看着郑树木,最后一次劝他道:“不论有怎样的过往和因果,不论是怎样的身份,只要坚守自己的道,保护万物生灵,就足以成为修道者。”
“以身殉道,也是一种幸福。”
李乘云向郑树木微微颔首:“我走之后,西南的平安,就拜托你了。”
“树木兄。”
郑树木眼睁睁看着李乘云离开了白姓村子。
但是郑树木不知道的是,李乘云在出了村子后,就跳入了白纸湖中。
他放任自己沉入湖底。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李乘云看清了湖底的景象。
——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城池。
城池裹挟在浓郁的鬼气中,周围零星散落着已经化为白骨的尸骨,却没有一条鱼。
有的,是循着味道向李乘云游过来的腐尸。
但李乘云却笑了出来。
一连串泡泡升上去,白色长衫漂浮在水中,美如幻境。
在幽暗的湖底,李乘云眸光平静,坦然的伸开双臂,任由那些腐尸将自己团团围住。
他唇边,是计划成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