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将之所以会放过鬼差,并不是因为他善良仁慈。
而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有这份自信——相信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可以承担得起对应的后果。
无论会发生什么。
战将都可以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也就是这一刻,阎王感觉,自己好像明白大道会选择邺澧的原因了。
……这一盘棋局,除了邺澧,再无任何存在有资格做大道对面的执棋人。
不仅是因为邺澧的力量,更因为那份接近于冷酷的公正,与大道何其相似。
就算抛开邺澧的酆都之主的身份,他也是最适合承担起大道的存在。
阎王的唇瓣紧紧抿到发白,一直挂在他唇角的笑意消失了。
他看向战将的视线认真而郑重,像是在继千年前那一战后,重新认识了邺澧这个整体。
乌木神像作为印刻了战将力量和真身的存在,从现世开始,战将一共只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千年前的暴雨夜,剿灭一切作恶的旧酆都鬼差,让西南重新得到了千年的平静。
再来,就是现在,鬼道将起,而战将出现,为阻止鬼道而来。
甚至在这一次之前,战将真身虽然没有显现,但乌木神像却一直镇守着白纸湖邪祟,使得鬼婴和旧酆都想要挣脱却不得,给燕时洵留下的足够的成长时间。
当燕时洵强大到足以承担任何危机风霜后,乌木神像因“意外”而无法再镇守白纸湖,而战将也终于再次出现。
……与燕时洵并肩,共同应对鬼道。
阎王看着远处并肩而立的两人,思绪如狂风呼啸下的海面,波涛汹涌拍击着堤岸。
从百年前诸神殒身起,他再也没有真正信任过大道。但直到现在,他才慢慢读懂了大道的全部作为。
曾经他看不懂甚至担忧的每一步,都是大道为一个真正安定的未来,所铺垫下的伏笔。
阎王静静立在原地,许久,才终于从疾风骤雨般的思绪中重新抽离出来。
他定了定神,轻笑着缓缓摇头,忽然间理解了大道,放下了戒备。
也看清了他与邺澧之间的差距。
“真是……我还担忧过燕时洵能不能压得住邺澧那种野蛮的家伙。”
阎王轻笑着看着远处的两人,虽然在抱怨,但语气却是轻松的:“看来是我多虑了。”
“如果当年人间的驱鬼者们,有燕时洵的万分之一,或许情形都会有所不同,邺澧也不至于如此厌恶人间的驱鬼者。”
千年前拦下疾驰的十万大军,却只是愤怒训斥战将的大师,口口声声为天下苍生,却只是在质问战将为什么不肯认命,为什么一定要反抗,乖乖的任由摆布不好吗?
那时,阎王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人间的驱鬼者们不仅没有平息战将心中怒气,也不曾同意战将想让他们送屠城而死的百姓鬼魂前往投胎的托付,反而火上浇油,更加让战将怒火中烧,坚定了反抗天地的决心。
在那些德高望重久负盛名的门派联起手来,扬言要讨伐战将时,阎王气得在地府摔了印鉴,夜半闯入那些门派,砸了那些驱鬼者供奉的神像和供坛,吓得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驱鬼者们,战战兢兢的跪倒了满地,唯恐地府带走他们。
但阎王却很清楚,木已成舟,不管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不过现在看来,无论是千年前的战将还是如今的邺澧,燕时洵都适应良好。
恶鬼入骨相……
阎王的唇边重新勾起了笑意,他侧首向官方负责人道:“你捡到了宝藏。”
负责人先是错愕,随即意识到阎王指的是燕时洵,便哈哈大笑:“那也要感谢你啊,张导,不,阎王。如果不是您办了这档综艺节目,我也遇不到燕先生。”
“不过这么看,燕先生说的真的很准确。”
官方负责人欣慰的点点头:“原来导航真正的意思,不仅是引路,还引人吗?”
“阎王,等回到滨海市之后,您有兴趣和我们特殊部门合作吗?”
阎王:“…………”
他唇角抽了抽:“不了,我觉得你话里有话。况且那个小蠢蛋想做的是导演,不是导航。”
负责人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都一样,两不耽误!”
阎王:……我好像,不小心坑了那个小蠢蛋一把。
而燕时洵也注意到了被阴兵惊吓到的救援队员,虽然离得有些远,他只能大致看到队员们的表情,但还是了然了他们的想法,知道他们在忌惮什么。
他理解的轻笑,并不觉得队员做的有什么不对,保持戒备是好事。
但他还是迈开长腿,准备走过去向队员解释清楚。
对于并肩同行的队友,一旦有了误解,最好及时解开,在萌芽时就将误解掐灭掉。
否则一旦成长起来,必定酿成大祸。
就在燕时洵想要动身时,余光里忽然出现了被战甲覆盖着的手臂,寒光凛冽。
然后他就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拽住了。
他惊讶的挑了挑眉尾,侧身看去,就见战将沉默的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拽住他手臂的力量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战将甚至将战甲褪开了不少,像是收了爪尖小心翼翼将爪垫放在人类手臂上的猫。
燕时洵觉得自己的心被挠了一下,瞬间溃不成军。
“怎么?”
燕时洵哭笑不得:“现在才发现自己被旧酆都耍了吗?”
战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久久的注视着燕时洵。
他冷峻的面容锋利得令人难以直视,但对燕时洵而言,这却是一张已经看熟练了的脸。
燕时洵甚至在怀疑,眼前的战将该不会是在害羞吧?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轻笑着摇头,将这个离谱的猜测从脑海中扔了出去。
而战将也终于决定开口。
却并不是在回答燕时洵,而是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你……燕时洵,你,为何不惧怕?”
似乎是很久没有开口的原因,战将低沉的声线有些嘶哑,却更平添了韵味。
像是没有彻底沉淀酝酿好的酒,还带着最初的凛冽,呛得足以令人两颊泛红。
燕时洵眨了下眼眸,才意识到战将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那些阴兵屠戮恶鬼的场景。
“因为相信你不是会随意对鬼魂出手的人,即便是恶鬼,你也会在看清他们本身的罪孽因果之后,才做出最恰当的判处。”
燕时洵说起这话时,神色极为认真:“我所认识的邺澧,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你和邺澧是同一个存在,不过是人和神的不同具象。所以这份信任,我愿意交付。”
战将握着燕时洵手臂的修长手掌慢慢放开,他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眼底有不曾出现过的怔愣洇开。
好像在燕时洵说信任他时,整个战场所有的魂魄和连绵不绝的腐尸,都尽数消失了。
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燕时洵一人。
和他所认知中的所有驱鬼者都不同,却反而与他曾经想象过的驱鬼者应该有的模样,分毫不差。
这是……人间的驱鬼者啊。
熠熠生辉,无价的珍稀之宝。
战将心神震动,冷峻的面容却依旧一片平静,习惯性的内敛情绪,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燕时洵也没有多想,只是笑着抬手,遥遥指向远处清扫恶鬼已经接近尾声的十万阴兵。
“看来他们也马上就结束了。”
燕时洵:我会有这种想法不是很正常的吗?毕竟邺澧在成为酆都之主的时候,都将原本不应该属于酆都的审判之责从大道中剥离了出来,成为执掌死亡与审判的鬼神。
大道能做出这种判断,不就是因为邺澧的冷酷和公正,与大道如出一辙吗?
但很显然,燕时洵和战将的思维并没能接到同一条线路上。
燕时洵认为再正常不过的话语,却使得战将心神巨震,颠覆了他对人间的认知。
当燕时洵看向远处的阴兵时,战将的目光却一直紧紧的看着他。
就好像,在看一颗坠落在战场阴霾里,却依旧不曾被折损光辉的宝石。
闪耀到令人移不开眼。
“你认为,我是被苟活之物所骗?”
战将轻声向燕时洵发问。
燕时洵听出了不对劲,他的思维迅速飞转,随即眼眸一点点睁大,回身看向战将:“难不成……”
“如你所言,我与你认识的酆都之主,虽为不同的具象,但实为一体。”
战将的语气淡漠,但说出的话,却是燕时洵不曾猜测到的真相:“苟活邪祟将我引来此处,我便顺势而为,吸引走邪祟的注意力,于是邪祟后防失守。”
“酆都之主,得以前往。”
在看到燕时洵的惊讶时,战将唇边难得勾起了一丝笑意。
他冷硬的面容,顿时有了温度。
燕时洵在震惊中,喃喃出声:“两相配合……”
战将自然的接下话:“兵不厌诈。”
而在这一层所有被旧酆都操控的鬼魂,都被十万阴兵尽数屠戮之后,对于旧酆都而言,短时间内力量大大折损。
也就是这种时候——
“锵——!”
金属的清越之声响起,层层回荡在战场之上。
战将的手掌握住腰间佩剑,缓缓拔剑而出,直指向前方。
刀刃雪亮,锐不可当。
像是出征前的号令,立刻让所有将士向战将看来。
随即,将士们整齐划一的列队,战马奔腾嘶吼,裹挟着锐利的杀意疾驰动地而来。
众人注意到这一幕,一时间看呆在了原地。
“这是在拍电影吗……”
队员愣愣呢喃:“还是我在做梦?”
最先意识到战将要做什么的,是燕时洵和阎王。
两相配合,自然是一个削减力量,一个趁虚而入,直抵核心。
既然兵分两路,那么在各自的任务完成之后,自然是要汇合到一处。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要去往的——
是最底层地狱。
旧酆都的核心所在。
阎王皱了下眉,上前一步:“旧酆都虽然式微,但是终归也是执掌死亡的鬼神居所,还有残留的力量,不可小觑。想去往最底层地狱不仅重重艰难阻隔,并且势必会迎来旧酆都的反扑阻挡,还是……”
他那句想要让战将小心计划的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发现战将依旧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然后,重重落下。
长剑裹挟着万钧之力,刺破空气时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掀起的狂风飞沙走石,腐尸血肉横飞,令众人睁不开眼。
“砰——!”
这灌注了战将全部力量与执念的一剑,深深没入地面,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就连乌云翻滚的天幕都在颤抖,乌云如同张大嘴咆哮的恶鬼,低低的压过来,想要阻止战将要做的事情。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以战将那一剑的落点为中心,沟壑般的巨大裂缝迅速向四周蔓延开去,直抵目之不能及的远方。
大地龟裂,土石一块块掉落,露出下方的血海深渊,浓郁的鬼气冲天而起,如有实质般尖啸嘶鸣。
乱葬岗在地震一样的震动中,很快就向着密布在整片大地的沟壑中倾斜,腐尸恶鬼一具具落入深渊。
很快就被黑暗吞没,再也看不到一点身影。
寸步不离保护着众人的道长,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震撼到失语,大脑停止运转,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这样天崩地裂的灾祸中,保住众人。
“到我身边。”
就在所有人愣神无措之时,阎王轻描淡写的出声。
狂风掀起他的长衫,烈烈作响如旌旗翻卷,而他长身鹤立在原地,不曾被影响分毫,脚下牢牢踩着地面,没有因为地震而偏移晃动半分。
发丝飞舞在他鬓边,缭乱了他看向战将的视线。
但是他的眸光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带着无论怎样的情形也能够保住身后生命的决心和自信。
战将全力一击,然后缓缓直起身,修长高大的身躯像是不可被摧毁的山岳,沉默却强大。
飓风与沙石间,战将和阎王遥遥对视了一眼,随即错开。
燕时洵嘶吼的声音也穿透过狂风而来:“张无病!保护他们!”
阎王唇角勾了勾,笑容从容:“放心。”
“我可不是……那个小蠢蛋。”
众人在听到阎王和燕时洵的话之后,立刻向阎王靠拢。
只听“唰!”的一声,一直被阎王握在手中却不曾打开的折扇,终于利落的展开,白皙的手指灵活的掌控着折扇,如同在操控一柄软剑。
折扇上绘制着九州大地,天干地支,日月星辰都运行在其间,而光亮在大地上忽明忽暗的闪烁,正如生与死的交替。
阎王轻笑,执扇挡于胸前。
就在那一刹那,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脚下大地的变化。
大地仍在震动龟裂。
但唯独他们脚下的这一块土地,重新被夯实而不再分裂坠落。就连狂风与沙石也在碰到阎王前,仿佛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从他身侧两边绕行。
阎王身边,竟成了天塌地陷的狂风中,唯一的安全岛。
连带着被他保护在身后的众人也都安然无恙,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道长被震惊到几乎失语,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依旧觉得自己的神魂在颤动。
原来修道者,真有移山填海,转换乾坤之能……曾经流传下来的前人手札,竟然是真的!没有半分夸大!
这一刻,道长只觉得自己的眼前,更加广阔的天地被打开来,而他踏上了那条直抵青天的大道,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冥冥之中的玄奇。
道长一直被局限在瓶颈之下的道路,因为鬼神之战,彻底被打开了。
而燕时洵看到阎王很好的保护了众人,也放下心来,眼眸中漫上笑意。
养崽千日,用崽一时。
小病竟然也有能靠得住的一天,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
战将在狂风和威势中侧眸,看了身边的燕时洵一眼。
在与旧酆都无形的激烈斗争中,他依旧留了一丝注意力在燕时洵身上,关注着燕时洵的情况。
即便他知道能够被大道托付重任,甚至顺利进入旧酆都的驱鬼者,必然有自保之能。
但这并不妨碍他关切燕时洵,不想看到燕时洵在他身边受到任何伤害。
战将伸出手,包裹在坚硬战甲下的手臂尽可能放轻了动作,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有力的勾住他将他带向自己的方向。
燕时洵在猝不及防之下流露了几分错愕,随即意识到战将的意图,也放松了瞬间紧绷的肌肉,手掌自然而然的搭在了战将的手臂上。
“你这一击,竟然凿穿了整个旧酆都九层地狱。”
燕时洵低低笑出声,在嘶吼的狂风中,他凑近战将的耳边,笑着轻声说:“疯子。”
真是疯了,怎么会有人行事如此疯狂不循常理?
根本不按照旧酆都原本规划好的去往最底层地狱的路线来,于是不管旧酆都准备了怎样的阻碍,都尽数失效。
反而一力降十会,一剑击碎了整个旧酆都,让他们可以直接坠落进最底层地狱。
如此疯狂,但却又如此的恣肆畅快,高效得令人惊叹。
更……完全符合他的心意。
燕时洵低低的笑声勾起胸膛的震动,也顺着他与战将相接触的身躯传递过去,让战将环住燕时洵的手掌微微颤动,也被这份快意所感染,眼眸中染上笑意,陪着燕时洵一同笑了起来。
燕时洵的笑声越来越大,畅快的回荡在狂风中。
“旧酆都!”
燕时洵仰头看向天幕,眼眸中仍带着未褪去的笑意,以及深重的嘲讽。
“我说过,会杀了你。”
他咧开笑容:“现在,我来了。”
“轰隆——!!!”
大地彻底坍塌,坠落向深渊。
战马昂首嘶鸣,十万阴兵身上缠绕起幽绿色的光芒,踏在一块块坠落的土块上,一并冲杀进深渊,追随主将而去。
而战将一手执剑向前,一手环着燕时洵,率先跃进了深渊。
狂风呼啸,他们在坠落。
燕时洵的发丝缭绕擦过战将冷峻的脸颊,他侧首看去,就看到燕时洵眼眸中的点点光芒,如破碎后坠落其中的日月星辰,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战将一愣,为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而心神震动。
随即,他看清了燕时洵唇边的笑意和疯狂。
战将微微敛眸轻笑。
冰冻了千年的雪山,也仿佛融化成叮咚春水,涓涓流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啊!!!”
“这是我这辈子玩过最牛的跳楼机!!”
深渊中回荡着队员撕心裂肺的喊叫,还有燕时洵的大笑声。
风缭乱了战将看向燕时洵的眸光。
但他记得很清楚,当燕时洵在耳边笑骂他是疯子时,他心中的震颤。
燕时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