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自动点燃的烛火在深夜寒风中狂舞摇曳,明暗之间如同恶鬼低吼,张牙舞爪。
堂上一片富丽堂皇,即便灯光昏暗,却依旧可见得这户人家的富贵和精致,金丝楠木在烛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线。
可满堂的庄重富贵,却伴随着压低的气压,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好像这不是装潢精致的屋子,而是,深埋于地下的坟墓。
那几人昏暗房屋中齐齐向李道长看来,露出的笑容,也显得如此的渗人,僵硬而没有生气,与灵堂上的陶木俑无异。
李道长依旧面色从容,没有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到。
他平静抬眼回望向那几尊木雕,同时也没有放松对身后院子外面声音的捕捉。
在听到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之后,李道长就知道,应该是其余的那些道长,已经解决了外面的那些木雕。
他也可以放下心来,全神贯注的应对眼前的邪祟。
从看到堂上几人第一眼起,李道长就认出了其中几人的身份。
分坐两侧的,分别是曾经西南皮影鼎盛时期接受过采访的郑树木,是个木匠,另一边坐着的女孩虽然没有相关的消息,但是站在她身后的,却是谢麟。
对于谢麟,不关注娱乐圈的李道长,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
——丢失了妹妹的哥哥。
当年谢麟妹妹绑架案之后,很多道观和大师都接待过谢麟,也有很多大师因为心有不忍,动容的为谢麟卜算过他妹妹的情况。
虽然海云观没有接下谢麟的请求,但是李道长却也在和其他老友交谈时,听说过这件事。
他之前就看过谢麟那张脸,很显然的,谢麟的兄弟宫一片黯淡煞气。
谢麟的妹妹早就死了。
甚至,谢麟根本就没有妹妹,他是独生子,任何他的兄弟姐妹,都会造成他的死亡。
李道长早在几十年前,就看清了这件事。
但是,修道越深,就越能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和不可说。
本来李道长也不是什么烂好心的人,他对上赶着去帮别人解决鸡毛蒜皮小事这种事,不感兴趣。
所以,他也只是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向老友透露了几句,就轻描淡写带过。
李道长没有想到,再次看到谢麟的这张脸,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与几十年前相比,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经历了太多苦难,已经沉淀成熟了下来。
但在李道长眼里,没有好看与难看之分,他看见的是面相而不是长相。
这张曾经事业旺盛却兄弟宫黯淡的脸,此时已经全部灰暗了下去。
……谢麟,死了。
李道长皱了下眉,没想到节目组有燕时洵在,竟然还能发生这种事。
也因此,他看向谢麟前面坐着的那个小女孩时,眼睛中探究和防备的意味更盛。
能让一个喜爱妹妹的哥哥如此对待的小女孩,似乎也只剩下了妹妹这个身份了。
这孩子,就是谢麟以前疯了一样在找的那个?
但是,这孩子也是死的啊?
李道长心头冒出一连串的疑惑。
他虽然不给人看相算命,但并不代表他并不精通于此。
事实上,李道长对这些事情极为熟练,此时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前面那个小女孩,根本就连八字都没有。
完完全全的,是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阴间的扭曲之物。
八字是人生下来时才会产生的,可以用来猜测大道对此人的安排,看透人一生的命盘。
但如果,站在你面前的人,根本连出生都没出生呢?
又何来八字和命格?
这孩子,是个鬼婴……
她的母亲,就是堂上坐在主位上那位柔美的妇人。
那妇人的肚子里,没有除了这几人之外的生命,就连个死胎都没有,只有一整团浓郁鬼气。
李道长的视线快速在几具木雕身上打了个转,心中已经了然这是怎样的局面。
这里也确实是不是生人的居所,而是……灵堂的布局。
就在李道长心中有了定论的那一刹那,从远方忽然响起巨大的轰隆惊雷声,昏暗的天幕上有闪电裹挟着惊人气势,直直劈下,几乎要撕裂一片漆黑的天幕。
闪电透过窗柩和围墙落进来,照亮了小院。
那一瞬间,整个房屋突然发生了巨变。
惨白的布幔从上方滚落下来,堂上白烛燃烧,主位上的男人消失,只剩下一座牌位放在了太师椅上。
桌面上摆放着的,则是一个个供品盘碟,上面放着的却不是寻常瓜果,而是叠起来的几个骷髅人头,像是在祭奠死者,让死者得以安心闭眼。
至于随意摆在地面上的满箱金银珠宝,也在眨眼之间,变成了纸叠的金元宝和烧纸时所用的白黄纸钱。
阴冷的风穿堂而过,惨白的布幔随风轻轻翻卷,缭乱了整个房间。纸钱上下晃动,发出“哗啦啦”的纸张轻响。
在如此寂静空旷的环境中,轻微的声音反复重叠回响,恐怖骇人。
李道长抬头瞥了一眼天空,心中有诡异的预感出现。
天地,在愤怒。
但是现在在白纸湖乃至整个西南,都已经是鬼道当道,所以,是鬼道看到了什么事情,所以惊怒?
燕时洵!
李道长的眼睛微微睁大,燕时洵的名字从他的心头划过。
如今能引动得占尽了优势的鬼道能够愤怒至此的,恐怕也只剩下燕时洵那个恶鬼入骨相。
李道长想不出还有谁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狗蛋他徒弟不仅已经找到了鬼道的核心所在,还已经上手做了什么,很可能是令鬼道处于不利之地,甚至是威胁到了鬼道的生存……
不愧是狗蛋!徒弟都这么优秀!
李道长刚刚还平静低沉的情绪,一下子重新扬了起来,连带着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他背着手,转回视线看向眼前的灵堂,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愚蠢鬼婴,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李道长看向那个小女孩,连连摇头:“连自己应该恨什么,应该找谁报仇都分不清,真是白死了一回。”
话音落下,灵堂上狂风骤起,白布翻卷,风声尖锐如厉鬼嘶吼。
李道长一眨眼再睁开,就看到原本应该坐在灵堂上的小女孩,已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手里拎着一只小木偶,仰着头看着李道长,无机质的眼球带着冰冷的怒意,白裙子下的木质关节发出“咯咯”的撞击声,像是在愤怒得想要冲过来动手,却被困于木质的身躯。
鬼婴……已经死了?
李道长发现了小女孩的异常,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
他猛地意识到,既然鬼婴被鬼道利用,那燕时洵为了顺藤摸瓜靠近鬼道,必定要先杀死鬼婴,幕后操纵一切的鬼道才能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现身。
那对于鬼婴来说,她现在已经死亡,只有一丝残余的执念被强行留在了这具躯壳中,支撑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就连这一点,也已经被鬼道利用。
否则,小女孩不会像现在这样,即便愤怒也无法自主行动。
被小女孩拎在手里来回晃荡的小木偶,吸引了李道长的注意力。
当他看去时,就觉得那个小木偶的脸,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慢慢反应过来,这个小木偶,应该是仿照着燕时洵的模样雕刻的。
怎么回事?鬼道想要对燕时洵做什么?
李道长瞬间眉头紧锁,抬头看向灵堂。
而堂上几人都垂着头,不再看向李道长。
尤其是郑树木。
他将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唯有他放在太师椅上的木质手掌,在尝试着慢慢收紧,紧扣着椅子。
李道长没有注意到郑树木微小的变化,他在看到灵堂上的挂画和摆件之后,反应了过来自己为何会被引来这里。
那些摆件,根本不是什么寻常可见的文房摆件。
而是祭祀礼器。
挂画上的五行八卦还有暗合的符咒,以及祭祀天地时所要用到的礼器,再加上曾经被鬼道利用的鬼婴一家……
——鬼道想要以此来祭祀天地,斩断自己与鬼婴之间的联系,彻底清扫干净鬼道留在大地上的因果。
鬼道起于白纸湖,却也因此而将因果留在了地面上。
如果它想要彻底取代大道,就意味着它必须斩断与大地上所有的关联,才能真正的超脱三界五行。
但鬼道却苦于没有一个可以切入的点。
恰好这时,李道长出现在了白纸湖。
能够感悟天地甚至窥见一线大道的李道长,对于鬼道而言,就是最好的药引子。
李道长在想明白的瞬间,不仅不怕,还感兴趣的挑了挑眉。
“行,合着你们这是给我准备的灵堂,拿我当祭品?”
李道长怒极反笑:“那就来试试,看看究竟谁才是用到灵堂的那个——我赌是你,鬼道。”
“轰隆——!”
惊雷如怒吼,闪电从高空直直劈下,砸进灵堂上。
刹那间,尘埃四散,砖瓦纷飞。
谢麟的木雕偶人将女孩护在怀中,自己却被砸得粉碎,木屑纷飞。
李道长挥了挥眼前的灰尘,视野中的场景终于渐渐重新清晰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刚刚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经被闪电劈出了一个大坑,焦黑泛着难闻的烧焦气味,碎石滚落。
如果他没有及时躲开,现在变成一把灰的人,就是他了。
而在紧要关头拽了他一把,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异样的……
李道长微微转身,面色肃穆的看向身边的人形。
竟然,是刚刚还在灵堂上的郑树木。
木雕偶人被闪电劈掉了一半的身躯,只剩下另外一半,摇摇欲坠。
此时李道长才看清,在活嘴活眼木雕的里面,是中空的。
而这个空出来的空间,竟然刚刚好装着一具尸体。
现在木雕被毁,里面的东西也露了出来,血肉淋漓间碎骨散落一地。
但郑树木的木雕,却依旧执着的站立着,拽着李道长的道袍袖子。
像是有没有完成的事情,支撑着他倔强的不肯倒下。
“燕……”
木雕颤巍巍张开嘴巴,嘶哑难听的声音轻到难以辨认,风一吹就能打散。
但他依旧坚持,不肯放弃的想要向李道长传递什么消息。
李道长听到燕时洵的姓,立刻脸色一肃,沉下心侧耳倾听。
木雕的嘴巴开开合合。
而李道长的眼睛缓缓睁大,看向木雕的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远超于他本身预料的震惊。
阴沉天空中,乌云翻滚,惊雷怒起。
“轰隆——!”
再一次的闪电劈下时,燕时洵终于借助这一点亮光,彻底看清了那道站在尸山之上的身影,到底是谁。
所有人都没有找到的乌木神像,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燕时洵眉头一皱,虽然以鬼差的话来看,乌木神像是站在人间一方,但他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毕竟,神像雕刻时所参考的形象虽然起于邺澧,但他本身已经有了神性和力量,与邺澧名为一体,却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燕时洵还记得之前邺澧说起乌木神像时的阴沉面色,也从阎王那里听说过曾经战将的事迹,他摸不准现在出现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性格,一时也就按捺不动,引而不发。
但与燕时洵的反应相反的,是那矗立于尸山上的战将。
他的余光瞥过燕时洵,冷肃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充溢心中的杀意和愤怒也停顿了一瞬。
战将觉得很奇怪。
从未知人间温情柔软,神魂早已赋予愤怒的抗争,本应该满心满眼都是作乱邪祟和鬼神。
却在此刻,有一生魂撞入了他的视野。
战将模模糊糊的觉得,他是认识这生魂的。
——在未来,他会与这生魂相遇。
就如他曾经在登位鬼神的那一刹那,看到的未来和死亡。
人与神交融的那一瞬间,临界值产生玄妙的飞跃,战将曾经那在一瞬间,看到了一张凡人的俊美面孔。
他看到,自己的因果,终将汇聚在那凡人身上。
只是战将曾经并无情感,也漠然将那一瞬的记忆扔在脑后。
而现在,记忆重新翻涌,那张面孔在战将的脑海中再次鲜活。
战将缓缓转过身,正面面对着燕时洵所在的方向。
他低垂下锋利眉眼,专注的看向燕时洵,似乎是在思索着燕时洵的身份,想要知道这个生魂为何会在登位鬼神的那一瞬间,出现在自己的未来和终点。
随即,战将迈开长腿,一步一步,坚实的踏过脚下的尸骸,从山顶走下来,朝着燕时洵的方向走去。
他身上闪烁着寒光的重甲相撞,发出金属之声,手中锐不可当的长刀上尚有未干血迹蜿蜒滴落,气势惊人好像刚从战场上走下来,裹挟着冲天煞气,旁人莫不敢近身。
但燕时洵却没有半分躲避和惧怕,他只是轻轻抬眼,遥遥与那战将相望。
邺,澧……
那个烂熟于胸的名字,在燕时洵的唇齿间无声的缓缓碾过。
他看向那战将的眼神极为专注,却不是在看战将,而是在看着他更为熟悉的那个,千年后的酆都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