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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老人心里泛着嘀咕。

但是在从燕时洵那里听到了原因之后,老人的神情开始严肃起来。

“你是说,这些人都是现在聚集在白纸湖的?”

老人惊愕的反问,不可置信的确认道:“每一个都是吗?”

“对。”

燕时洵点点头:“我认识他们,这其中绝大多数面孔我都见过,少部分人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但我认识他们的制服,知道他们属于哪里。”

海云观常年忙碌,各地无法解决的异常事件最终都会汇集到海云观那里,由观内自行向道长们分配任务。

但如今的年代,修道者少,能够修真道的人,更少。

不管是海云观还是各个门派,都面临人手不足的窘境,即便是海云观这种数一数二的大道观,真正能够放心放出去独当一面的道长,也就只有几十位。

大道式微,阴阳失衡,对应的鬼怪就开始渐渐起来,时常会传出普通人被鬼怪扰乱生活甚至危及生命的事。

事件增多,人手下降,于是每个人都加班加到没有休息的时间。

海云观的道长们也因此而常年奔波在各地,少有全员聚集的时候。

这其中很多道长,燕时洵都没有见过,仅仅只是凭借着他们身上的道袍认人。

不过在思维最混乱的时候,燕时洵依旧从这些生面孔里,看出了海云观对此事的重视。

正逢年节,很多道长都会回到海云观参加重要的科仪。

不过也正得益于此,海云观现在能够调动的人手,已经比平时多很多了。

虽然谁都不愿意看到灾祸发生,但是这个时候出事,总好过其他人手欠缺的时候出事。

燕时洵猜测,海云观这是把差不多能派来的道长都派来了。

但是,他没在这里看到宋一道长。

宋道长不是会逃避的性格,海云观也不是在面临大事时会保留力量的行事风格。

那也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宋一道长,在解决与白纸湖同样棘手的事件。

而能令海云观重视至此的事情,在这个节点上,燕时洵的第一反应,只有一个。

——鬼道。

看来,海云观也发现了这件事。

鬼道与鬼婴相关,若说还有什么能够与白纸湖处于同一个重量级,那就只剩下对于鬼婴而言,非常重要的转折点。

比如,几十年前谢姣姣被绑架的那个仓库。

宋一道长应该就在滨海市郊外的仓库。

鬼道已经蔓延到了滨海市吗?那白纸湖外的人们,也在面临着危险,所以海云观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燕时洵的情绪因为所有人的死亡而遭遇剧烈冲击,但即便这样,他的思维转过几圈,还是在根本不清楚外界现状的情况下,理顺出了所有事情。

并不在乎生人每一个个体死亡的老人,也因此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挠了挠腿蹲下来,开始一个个翻那些尸骸,查看他们的情况。

没翻几个,老人本来紧皱成一团的五官,就猛地舒展开来。

“啊呸!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差点没吓死我。”

老人愤愤道:“要是所有在白纸湖的人真的都死了,那就说明鬼道已经扩展到了不可被阻止的地步,再说什么都是白费。”

听出老人话语中的另一重意思,燕时洵的身形顿了顿。

他放下捂住额头的手掌,目光重新凝实,看向老人:“你的意思是,这些人还没死?”

“对。”

老人点了点头:“它唬得了傻子,唬不了我,它以为我在这看守了几千年的鬼魂?是不是鬼我看不出来吗?”

老人随手捞起一具尸体,枯瘦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将尸体高高举起,又重重摔在地面上。

“砰!”的一声,尸体碎成几十块。

却不像是血肉。

而像是,木头。

燕时洵皱眉看去,随即猛地意识到:“替骨之术!”

“就是这东西。”

老人掰了掰手腕,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嫌恶道:“放心吧,这些人都没来得及死,只是鬼道想用它来伪装死亡,逼另一个存在现身而已。”

老人看着燕时洵,淡淡的道:“小子,你不用担心,这些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听过活嘴活眼木雕吗?西南曾经用这玩意儿来代替亡者尸骸,估计现在又被鬼道用来伪装成鬼魂了。”

“鬼道会使得鬼和人的身份对调,所以现在对于鬼道而言,木雕是人,但是对你而言,这些就单纯只是木雕而已。”

“你还有挽救这一切的时间。”

老人抬起头,直视着燕时洵的双眼:“只要你能赶在鬼道真的得逞之前力挽狂澜,这些人就不会死。少操心死后的事情吧,小子,重要的是眼下的事情。”

“鬼道想用它逼出什么?”

燕时洵喃喃,但他的面容上很快就流露出一丝惊愕,脱口而出:“乌木神像?”

老人:“……你就不能等我告诉你吗?你这样在中间拦一下,让别人话没说完就很难受啊!”

就不能让他完完整整装一把吗?

他想在李乘云面前帅一把已经很久了,想要看到李乘云看向他的崇拜目光,可惜一直都没能实现,李乘云就已经死亡。

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李乘云的弟子——在师父面前没装成功的,在弟子面前实现也行啊!

这对师徒怎么都一个毛病,半点不给别人留机会的?

老人气呼呼的翻了个白眼。

燕时洵哭笑不得:“您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非常厉害了,不差这一回。”

在知道那些人并没有死,“死”的只是替身的木雕后,燕时洵就立刻冷静了下来,重新恢复了克制敏锐到恐怖的理智。

他的思维飞速运转,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这里本就与鬼婴的因果有关,所以鬼道将所有出现在白纸湖的人,都以替身受死,扔在了这里。”

燕时洵轻声道:“您刚刚说,乌木神像会出现在鬼气最重的地方。也就是说……”

鬼道想要逼出来的,就是乌木神像。

而从现在看,很可能,鬼道会得偿所愿。

老人点头,肯定了燕时洵的猜测:“其他两处对于旧酆都而言,都过于关键,无论是曾经北阴酆都大帝的神台,还是最下层的地狱,都触及到了旧酆都的核心。一旦真的打起来,只要毁了那两处中的任意一处,对旧酆都而言,都是不可承受的重伤。”

“现在承载鬼道的,是旧酆都,它不会让自己受这种伤,就连任何可能都要杜绝。”

“所以三者相比,这里就成为了最合适的战场。对于鬼道而言,只有先发制人,把乌木神像引来这里现身,它才有可能赶在乌木神像真的伤到它之前,破坏神像。”

老人抬头,他看着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尸山,眯了眯眼睛:“是我忽略了这一点……我与外界脱离了太久,虽然这防止了旧酆都找到我,但也同样影响了我的判断。”

“竟然真的让鬼道在我眼皮子底下,积累了这么大量的替骨。”

如果不是燕时洵说,这些人此时都聚集在白纸湖,老人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还依旧会美滋滋的抠着脚。

直到鬼道准备好了一切气势汹汹来袭。

那他就再无胜算。

“但是现在也有些晚了,乌木神像应该已经被这里的鬼气吸引,鬼道也势必会注意到这里,你……”

燕时洵严肃抬眸看向老人。

但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他惊愕的发现,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了平静的笑容。

就好像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而老人也释然再无挂心之事。

老人回望燕时洵,目光柔和而透着怀念。

“当年我和李乘云,也像是这样,站在尸山边,对着万千尸骸许下誓言。”

老人喟叹般道:“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怎么会有李乘云那样的人物呢?他如果想求功名利禄,必定会在生人的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偏偏,他跑到了这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死得轰轰烈烈,却又无声无息。”

“没有人知道他都做了怎样前无来者的事,没有人会为他写书作传,感念他为人间所做的一切。可他根本不在乎,哈!那家伙,活得像个神仙一样。”

老人笑了一声。

虽然话语里全是嫌弃,可温柔的认可和称赞,却根本掩饰不住。

“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而现在,也要轮到我了。”

老人平静的看向燕时洵,郑重的嘱托道:“后生,你是李乘云的弟子,我也将我所有所知的事情都告诉了你,别辜负我和你师父的期望。”

“鬼道,就交给你了。”

燕时洵听着老人临终遗言一样的话,心中的诡异感止都止不住。

他心弦一颤,不可置信的询问道:“你……”

老人却没给燕时洵留下询问的机会。

他只是朝燕时洵微微一笑,然后双手抬起,缓缓放在了自己颈骨两侧。

下一刻,手掌猛地用力。

“咔吧!”一声清脆声响,老人的头颅软软的垂了下来。

脖颈,断了。

旧酆都最后一位鬼差,选择自己杀了自己。

老人面容上还残留着心满意足的安详笑意,然后无力的倒向地面。

“嘭——!”

就在老人的身体倒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的身上忽然燃起猛烈的大火,顷刻间就将他吞噬其中。

凶猛的火焰很快就将老人烧得皮肉翻卷,骨骼崩裂。

瞬息之间,原本还骄傲又臭屁的老人,就被烧得只剩下了一把骨灰。

随风轻轻扬起。

看到了全程的燕时洵,甚至连阻止和询问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老人自杀,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地狱中。

从此,再也没有这个魂魄,鬼差的一切都被他尽数带走,所有秘密和计划,都化为了灰烬。

不留给任何存在探查窥视的机会。

燕时洵眼眸中剧烈波动,眸光破碎荡漾,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老人选择燃烧魂魄的瞬间,他终于意识到了老人在做什么。

鬼道想要将这里作为杀死乌木神像的战场,借由大量与白纸湖邪祟,也就是与鬼婴有相关因果的魂魄鬼气,逼出了乌木神像。

乌木神像曾经被李乘云从老人手中借去,用以镇压白纸湖邪祟,因此神像对邪祟的气息极为敏锐。

它一定会被鬼气吸引到这里来。

但是,随着乌木神像在这里现身,鬼道和旧酆都城池,也必然会看向这里。

到那时,一直藏身于此的老人,势必会曝光在旧酆都城池面前。

——按照老人所言,因为他和旧酆都的从属关系,他所记录在魂魄中的一切,都会被旧酆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旧酆都出现在这里时,也就是老人和李乘云的计划曝光之时。

老人不可能会让那种事情出现。

为了保守秘密,他可以数年如一日的忍耐,守在这里一步不出。

又怎么会允许在最后关头,因为他而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老人唯一庆幸之事,就是李乘云的弟子找到了这里,而他又被这小子忽悠得掏心掏肺的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倒也算是提前说完了遗嘱。

老人心满意足,选择了自杀,以此来保全整个计划。

可……

燕时洵下意识上前了一步,伸手向老人飘散的灰烬,心神震撼。

老人的死亡太过于惨烈与决绝,在将燕时洵震撼在当场的同时,也让他见到了曾经能够冷酷杀死旧酆都所有残余鬼差的,究竟是怎么杀伐果敢的人物。

虽然现在老人抠着脚一副喜欢被夸赞的臭屁模样,但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他没吹牛。

燕时洵在原地僵立半晌,眼角余光扫到跳跃的金红色火光。

他侧眸看去,就看到老人那间狭小的房屋,也燃烧起了大火。

凶猛的火势吞噬了一切,包括老人在千年的时间里搜集到的,所有有关于邺澧和酆都的真相,也都尽数烧毁于此。

那些书册在火焰中卷边,燃烧,化为一捧黑灰。

所有的证据和真相,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不给旧酆都和鬼道留下只言片语的秘密。

老人确实履行了他自己所言。

——将所有的秘密,都随着他的死亡而带走。绝不留给旧酆都任何东西。

火焰将黑沉沉的乌云映得通红,黑红色压得低低的云层透露着不祥,阴冷的风从远处吹过,打透了燕时洵厚重的黑色大衣。

他垂下眼睫,向着老人与小屋燃烧死亡的方向,垂首默立了三秒,也留给自己三秒钟平复心绪的时间。

当他再抬起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眼眸冰冷而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剑。

燕时洵抬眸,冰冷看向天空,丝毫不畏惧压下来如同天塌的厚重云层。

一滴雨水落了下来。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砸下来的豆大雨滴。

云层在翻滚,轰隆雷声从远处传来,粗壮闪电从天幕划过,劈开了阴沉云层,得见高远天幕。

“轰隆——!”

闪电照亮了整片昏暗的地狱。

也倒映在燕时洵的眼眸中,像是点燃了一团火焰。

随后燕时洵立刻发现,在尸山上,多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先是只能看到一个高大修长的轮廓,矗立在闪电的光亮与黑暗之间,像是悍守着阴阳的界限。

当燕时洵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影后,他慢慢看清了那道身影的模样。

身披铁甲,寒光凛冽,腰间战甲鬼面狰狞咆哮,手中长刀向下。

那人背对着燕时洵站在尸山之上,高大如不可撼动的山岳。

然后,那人缓缓转过头来,视线冰冷的垂下眼,看向远处的燕时洵。

“轰隆——!”

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人冷峻锋利的面容。

燕时洵的眼眸缓缓睁大。

那分明就是……邺澧的脸。

只是,那人的气势远远要比燕时洵所认识的邺澧要更加凛冽,气势锐利到不可靠近,好像看一眼都会被割伤。

那人不是邺澧。

那分明是,曾经那位为了身后枉死的百姓冤魂,敢与天地大道争锋问公道的战将。

乌木神像……出现了。

燕时洵在亲眼看到那人的这一刻,终于能够理解千年前鬼差为何受到震动,转变了思想。

任何人看到战将时,都会清晰的意识到,无论是怎样的道,在战将面前,只有折戟的结果。

他可以战胜任何不公,为所有枉死者抗争,为一个正确拼上所有。

以凡人之身,超越鬼神。

燕时洵仰头与那人遥遥相望,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那人原本冷冽的狭长眼眸,却在倒映进燕时洵的身影时,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停顿。

同一时间,行走在地狱中的邺澧,停住了脚步。

“时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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