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燕时洵成长起来接过重担之前,李乘云争分夺秒的布置自己的计划,不肯浪费一秒钟的时间。
燕时洵在得知了有关李乘云当年所做之事后,也渐渐看清了李乘云的目的。
他很熟悉李乘云的性格,因此他以此为基础,立刻就顺势猜出了李乘云原本的计划,心中了然。
老人等了半天,都没听到燕时洵夸他,顿时不高兴的低下头,恶狠狠的瞪了燕时洵一眼:“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燕时洵礼节性假笑:“不必了,您继续说就行。”
老人纳闷的打量着燕时洵:“这么不求甚解?不太像李乘云那家伙的弟子会做的事情啊。”
有了先头的经历,就算老人被燕时洵夸得飘飘然一时间找不到北,差点以为自己比北阴酆都大帝还重要了,但他也算是对燕时洵一句真一句假的行事有了阴影,怎么看燕时洵都觉得这家伙是在谋算着什么的模样。
在老人的心里,燕时洵是最阴险狡诈的生魂。
——和他师父一个模样!
结果老人都做好准备了,燕时洵却轻轻放下。
这让他有种蓄足了力量却抡了个空的感觉,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
在老人的扫视下,燕时洵淡淡的道:“那倒也不是。主要是,您说的话都太好猜了,您起个头,我就知道后面的走向。”
他礼节性微笑:“您继续,放心,我听得懂。”
老人:“…………”
可恶,失算了。
这哪里是生魂,分明是个恐怖的怪物!!!
在这一刻,老人的心中不可抑止的涌上一股后怕。
这样敏锐的人物,更何况还有大道的加持,更能随意进入早已经戒严不进不出的旧酆都……幸好刚刚他没有拒绝这小子。
如果与这样的人为敌,哪里还有胜算。
老人从未如此感谢自己站对了位置,要不然,很可能千年前的事情又要再一次上演了。
当年那位新酆都之主,掀了整个旧酆都。
如果与这小子为敌……恐怕他能把旧酆都的废墟直接扬了。
老人心中剧烈波动,但面上却没有显露,依旧一副骄傲的模样。
他冷哼了一声,嘟囔了两句不知道尊老爱幼的小子,但也再没多说什么。
“你刚刚既然翻过了房间里的名册,自然也应该知道我在这里的目的。”
老人平静道:“没错,我是想要找出,旧酆都之所以会败落的真相。”
当年回到旧酆都之后,鬼差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那战将为何能赢得过北阴酆都大帝,还能得到天地大道的认可,就连大道的公正都在向那战将倾斜。
甚至,单单是战将形象留下的一尊神像,都足以引动天地,使得大道垂眼向群鬼聚集之地。
鬼差不认为这是因为战将的力量比北阴酆都大帝强。
曾经为旧酆都效力的他很清楚,天生地养,与天地一同诞生于混沌中的酆都,是如何独立却强大的存在。
从有死亡开始,就有酆都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屹立不倒数千年的存在,却败落于区区一个凡人手中……
如果是曾经一直待在旧酆都的鬼差,他就算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想明白这个原因。
但是他在人间走过一圈,举目皆是死亡的哀泣,也与万千生民感同身受过,当他再回来时,已经隐隐约约有所感悟。
酆都独立而强大。
却也因为强大而自傲,自以为酆都所制定的规则,就是万民所向。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鬼差想,或许,是无数鬼魂对于死亡的怨恨,逐渐了满心愤怒和复仇执念的战将。
为了知道战将的来处,鬼差用尽了手段,在躲避旧酆都残留意识的情况下,拼命搜集那些被当做废纸扔掉的名册。
那些鬼差逃离旧酆都的时候,都只带走了法器和有力量的东西。
至于这些曾经记录着无数鬼魂信息的名册,已经既无人管理,也无人在乎,只是变成了废纸,四散在旧酆都的各个角落。
虽然有关于那战将的信息,鬼差并没有找到。
但是他找到了战场上那十万阴兵的记录。
所有将士都有着相同的经历。
他们死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为了同一件事而死,死后又因为同一个罪名而登上了酆都名册。
——那些追随着主将的将士们,想要为被屠城而死的百姓们复仇。
鬼魂可夜行千里,打上敌人面前,继续生前没有完成的事情。
然后,那些将士们,希望百姓们枉死的魂魄,可以投胎。
可酆都不允。
无论是将士们想要复仇的举动,还是百姓们对于死亡的仇恨,都已经大跨步踏过了酆都的规则和底线。
以旧酆都的判定来算,十万将士连同主将,全都是凶残厉鬼,会危害人间。
当押往旧酆都苦牢,直到魂魄灰飞烟灭。
鬼差通读完当年的记录后,只觉得神魂震荡。
如果是曾经,他一定不理解。
但是现在,他已经在看过人间的悲惨与苦难后,明白了生灵是可以怨恨死亡的。
无故惨死,谁人能不怨,谁人能不恨。
谁人不想复仇!
哪怕是一个死后的公正,他们也想要得到。
可酆都不肯给。
在那之前数千年,无数鬼魂哭嚎着却只能认命,被押入苦牢。
即便有魂魄曾经试图反抗,却终究是因为执念不够深重,或是力量太过渺小,最后落得个失败后灰飞烟灭的下场。
但是这一次,道,变了。
战将不肯放弃,咬着牙诘问天地,愤怒誓言定要向大道鬼神要一份公道。
如果天地不肯给……
那就他自己来给!
十万阴兵昼夜疾驰,如一道裹挟着狂怒的阴风,打上旧酆都,逼得北阴酆都大帝现身。
最后一卷名册从手中脱落时,鬼差愣愣的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名册上的将士名字,良久无言。
他终于明白,旧酆都败落的原因。
——因为万千魂魄所向。
那些魂魄无法自己讨要一份公道,无法与天地抗衡,就将所有的希望和力量,全都压在了战将身上。
便是萤火之光,聚千上万,也可撼动日月!
蔑视生命者,自然会被生命抛弃。
北阴酆都大帝的气数,尽了。
而酆都,认可了战将的道,承认战将为新主。
在想通一切的时候,鬼差只想苦笑。
笑他愚钝的傲慢。
身处鬼城,竟然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天地了,那些同僚甚至满不在乎的肆意践踏生命……
又哪里会有胜利的可能?
就在那时,鬼差听到了自己的房门被敲响。
那人身如青松云鹤,拢一身白,笑吟吟的站在门外向他问道:“做了千百年的缩头乌龟,也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吧?”
“鬼道将生,劫难将起,你要和我同行吗?”
鬼差的愤怒还不等燃起来,就被一盆水熄灭了。
他扭着头,愣愣的看着那人,不知道为何会有生魂出现在旧酆都。
但刚刚经历过震撼的鬼差,却只能想到唯一一种可能。
——这也是天地的安排,大道默许。
于是他鬼使神差的站起来,应了那人一句:“好。”
鬼差没想到,那一句话应下,就交付了所有的生命与精力。
即便那人最后身死,生魂成鬼魂……他却依旧继续着和那人的约定,执行着未完成的计划,替那人等待鬼道来临。
“所以我说啊,你师父那家伙,真是个混蛋。”
老人吧嗒了一下嘴,啧啧不满的道:“怎么会有人这么会使唤别人?我堂堂酆都鬼差,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他当我是什么呢?把我扔在这这么多年,我想走都走不了。”
老人一脸的嫌弃抱怨。
但燕时洵却听得直想笑。
堂堂酆都鬼差,就算是落魄了也比寻常驱鬼者强,更何况占据着身在旧酆都的主场优势,城池也已经开了神智。就算鬼差打不过,大喊一声吸引来城池神智,也足以碾碎任何生魂。
如果老人真的不想帮李乘云,他有很多种选择可以做。
而不是殚精竭虑的帮助李乘云。
即便李乘云死后,也一直在继续行走在他们早就约定好的道。
地狱可没有墙,如果老人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他毕竟在旧酆都待了一千年,想要糊弄过城池神智,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
老人满口抱怨,可千年来所践行的事情,却恰恰与他不满的指责相反。
燕时洵歪了歪头,姿态从容的向后靠去,双臂自然的放在扶手的骨架上。
看清一个人,不要听他在说什么。
要看他一直以来,在做什么。
——尤其是他赌上了所有的时间和生命,顶着风险在做的事情。
那才是,关于他的真相。
“老人家。”
燕时洵忽然笑着打断了老人的抱怨。
在老人看过来时,他轻轻笑道:“您已经不是酆都鬼差了。”
老人:“……你这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没了官职这件事,就这么让这小子在意吗?来来回回的提,以为他会在乎?哼!
“那尊乌木神像,在人间现身过。”
不等老人不高兴,燕时洵立即转了话题,淡淡的道:“乌木神像甚至不在西南,而是去了其他地区。”
老人一开始像是没听懂燕时洵在说什么一样,眼睛里还有着迷茫。
当他反应过来之后,眼睛缓缓大睁。
“什么!!!”
老人咆哮着怒吼:“谁干的!!!我就说,我就说!有那位的神像在,不应该这么快才对!”
“李乘云的计划万无一失,是我生平仅见的缜密。只要他的计划不出错,一直在执行,鬼道就别想有降生的那一天——在那之前,大道就足以恢复到往日的强势,鬼道也自然不足为惧。”
老人的面容上一片肃杀,满是阴冷的怨怼。
直到此时,他才显露出了他曾经身为鬼差的那一面。
很多年前,他和李乘云在最初定下计划时,目的就是尽可能拖延鬼道降生的时间,让大道有足够长的恢复期,寻找到可以支撑起式微大道的强有力存在。
李乘云虽然平日里万事不放在心上,一副闲云野鹤的从容之姿,但是他缜密的心思,难有人及。
也只有成长起来之后的燕时洵,在很多年后做到了青出于蓝胜于蓝。
从算到十几年前的一线生机,在集市上遇到燕时洵开始,李乘云对天地的布局就开始了。
而被保存在旧酆都的乌木神像,则是李乘云计划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虽然计划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但以乌木神像的力量来看,只要当年被鬼差当做参照的那位鬼神不死,乌木神像的力量就不灭。
即便是几百几千年,都支撑得下去。
只要大道没有彻底倒塌,那就算是再微弱,也是大道。
也有生机存在。
李乘云计划得很好。
却唯独没有算到,大道自己的意志。
它并不想苟延残喘。
只靠一口气狼狈苟活着,那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大道。
它想要……重新回到曾经的力量。
所以,当燕时洵成长到了足以与天地鬼神抗衡的地步,当酆都之主转变心意,愿意撑起大道,大道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镇守白纸湖邪祟,以及湖下无人所知的旧酆都的乌木神像,被游玩时恰好路过白纸湖的年轻学生拿走。
白纸湖邪祟反扑,鬼婴愤怒想要复仇,整个西南的所有鬼魂和阴气开始向风暴眼中的白纸湖聚集。
而旧酆都以为自己获得了最佳的反抗时机,开始蠢蠢欲动。
鬼气占据了鬼婴全部的神智,扭曲了她本来的意志,让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被当做珍宝爱护的生人岁月,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憎恨和复仇。
在鬼婴力量增强的同时,旧酆都的力量也侵入了鬼婴,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了鬼婴,使得她认为,是自己想要颠覆大道。
郑树木和白师傅因为愧疚而帮助鬼婴,遮蔽大道。
可大道在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对大道而言,大道也同样是可以被利用的存在。
它感受着自己的日渐虚弱,忍耐着西南的混乱,静静等待所有的时机成熟的时刻到来。
然后,灾祸彻底爆发。
大道才会有机会,快刀斩乱麻,永绝后患,寸草不留。
燕时洵微微仰起头,看着暴怒的鬼差,忽然间福至心灵一般,想通了这一切。
数千年的因果堆积,本就到了一个临界值。
虽然寻常人感受不到这种细水长流的变化,但大道却看得清晰。
大道知道,如果放任不管,将就着忍受这样的混乱,终有一天会彻底无法挽救。
到那时,所有生灵都会横遭毁灭。
唯有一计。
借由灾祸,彻底清空数千年来堆积的全部秽气和因果,让人间彻底清朗。
为此,千年前,作为死亡源头的酆都,败在邺澧手中,新酆都拔地而起,重新审判死亡。
天地的这局棋,也正式开始。
执棋人,一方是邺澧,一方是天地。
最后的目的却是殊途同归。
——为了万物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