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老者被推举出来,鬼魂们自发的向两侧挪动让出通路,让老者从鬼群中走到燕时洵面前,向他说明群鬼心意。
老者对突然到来的希望还有些不真实感,连连问了燕时洵几遍,确认燕时洵是否是真的要帮助它们。
旧酆都数千年来堆积的千万鬼魂,有进无出,全都被困在这片废墟中,想要一个个审判因果然后送往投胎,谈何容易!
况且,老者印象中的酆都,是北阴酆都大帝的酆都,纯粹的死亡里没有因果一说。
它乍一听得邺澧口中所言的审判,先是觉得荒谬可细究之下却是惊喜,反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样好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实现。
燕时洵郑重的点了头,给予了老者肯定的答复:“您所顾虑的一切,对我们而言都不是难事。”
老者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此时,燕时洵又做出迟疑的神情:“只是……”
燕时洵的声音不大,但短短两个字,却让刚刚兴奋起来的群鬼都不由得屏住呼吸,齐齐的向燕时洵看来,忐忑又迷茫。
“这件事确实有一些我们难以完成的地方。”
燕时洵面容上的神情是真切的担忧:“想要让你们离开这里的一个前提,就是旧酆都必须消亡。否则后续的一切,都是空谈。”
“我学艺不精,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实在无法对抗旧酆都这样的庞然大物。”
燕时洵叹气:“我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
顿时就有不少鬼魂急了。
比起永不见光亮,最无法忍受之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光亮消亡。
那一瞬间的痛苦,甚至比千年来的折磨还要更难受。
于是,很快就有鬼魂小心翼翼的出言询问,有没有什么它们能帮到燕时洵的。
无论是什么,只要能让燕时洵成功,它们都愿意做。
短短时间内,在燕时洵等人进入旧酆都时还冷眼旁观,对外界的变化漠不关心的鬼魂们,立刻就转变成了燕时洵忠实的拥簇者。
那一张张原本了无生气的浑噩面孔看过去,此时却群情激奋,比他们这一行生人都要更关心破除旧酆都这个目的。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心中涌现无限惊叹。
官方负责人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复杂又敬佩。
如果不是他亲眼见到,他真的很难相信会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散沙一样的敌人,转化成了拧成一股绳的助力。
而且那些鬼魂看起来很是急切,生怕燕时洵反悔离开,主动搜刮着自己知道的消息,纷纷将底牌亮给燕时洵看。
是真切的有求于燕时洵的架势。
官方负责人只觉得心绪复杂,就算那些鬼魂在千年前是错判,但它们毕竟在酆都苦牢中经受了这么久的折磨,很难说它们还维持着千年前最初的模样。
毕竟再好的人,监牢中走一遭,都多多少少有些变化。
从此堕恶的也不是没有。
但就是这样的鬼魂,却在燕时洵面前乖巧得像是猫咪,争先恐后的要追随燕时洵。
官方负责人好久才找回自己游离的神智,同时也庆幸,幸好燕时洵站在他们这一方。
他甚至摸着下巴在思考,要不要等回去之后,问问燕时洵对特殊部门的工作有没有兴趣?
五险一金,工作时间灵活,对于已经成婚的员工,还分房子——特指某一对。
本来只是个玩笑般的想法,但当官方负责人回神后再看去,却见群鬼拱卫着燕时洵,争先恐后的为他出谋划策,主动说出有关于旧酆都的秘密时,也不由得有了几分认真。
他打定主意,等回到滨海市,一定要争取把燕时洵留在特殊部门。
——要是实在不行,那退一步,让燕时洵成为特殊部门的常年合作大师也行。
而其他的救援队员,人都已经傻了。
甚至有人揉了揉眼睛,试图确认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障眼法。
队员:“感觉我好像回到了上数学课的时候……”
旁边人:“是说燕先生像数学老师一样恐怖吗?”
队员的表情一言难尽:“不,有种大学上复变函数课,一走神漏听了一分钟,结果老师讲完了一个宇宙的感觉……你刚刚看清楚燕先生是怎么操作的了吗?怎么这些恶鬼都对燕先生这么热情了?”
简直像是见到了青天大老爷!
旁边人:“……好问题,我也不知道。”
大学只要是数学就全挂科的学渣,感觉受到了伤害!干什么用数学举例,戳我肺管子!
众人愣神的时候,唯有邺澧眼不错珠的注视着燕时洵,看那道风姿卓绝的身影在群鬼中游刃有余,风轻云淡的几句就让鬼魂迫不及待的吐露秘密。
他的唇边克制不住的勾起笑意。
可爱……想摸一把。
邺澧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不自觉摩挲,觉得自家骄傲又慵懒的大型猫科动物,实在是吸引着他想要去摸一把那身顺滑光泽的漂亮皮毛。
这份好心情,甚至压过了邺澧走入旧酆都之后,就一直极低的气压。
而燕时洵也迅速在一片高低交杂的鬼语中,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你刚刚是说,在城里还有鬼差的存在?能详细说说吗?你是在哪里,什么时候看到的?那鬼差既然在,又为何不理会城内事务?”
被点了名的鬼魂点点头,知无不言。
据这名鬼魂所说,千年前它们虽然没有离开酆都苦牢,但也多少意识到了酆都应该是出事了。
因为很多鬼差都在仓皇逃离。
就像是城池将破的时候,那些抱着钱匣逃离城池的富人。
以往颐气指使的鬼差,那时却狼狈得顾不上周围的鬼魂,拼了命的在往外跑,很快就留下了空荡荡的城池,只剩下恶鬼们面面相觑。
也有恶鬼试图跟着一起逃离酆都,想要前往人间复仇。
但不等它逃出城,就在靠近城墙的时候魂飞魄散,只剩下一颗头骨,增加了城墙的一分高度,也震慑住了其余蠢蠢欲动的恶鬼,让它们知道只要是死亡后进入酆都的魂魄,就别想再离开。
群鬼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光景,却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有一名鬼差回来了。
恶鬼们瑟瑟发抖,惧怕鬼差找它们算账。
但那鬼差无视了所有恶鬼,看起来失魂落魄的行走在旧酆都城池,没有理会任何鬼魂,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履行鬼差的职责。
它很快就消失在了群鬼的视野中。
从那之后,就好像过起了隐居生活,很少有恶鬼再看到那鬼差出现。
“不过,您要是找它的话,我知道它在哪里。”
有鬼魂接过话,殷勤的向燕时洵指了个城池深处的方向。
“这里的构造与人间传闻多有相似,是倒斗型九层结构,您现在所在的,是第一层,也是传闻中十八层地狱关押罪孽最轻鬼魂的一层。”
“若是想要找那鬼差,需向下走。”
燕时洵皱眉追问道:“那向下面几层走的入口在哪里?”
几个鬼魂互相看了一眼,浮现出善意的笑容,却反而让本就狰狞的面容显得更加骇人。
“这里是酆都,虽然一应风貌看似与阳间相同,但它并不属于阳间,而是诸多魂魄聚集之地。”
那老者点了点头,躬身道:“想要向下,需愤怒与罪孽。”
与燕时洵曾经亲自走过一遭的地狱不同,在那里,十八层地狱就如字面意思,是一层层相扣,有着具象的体现。
但是北阴酆都起于天地生发之时,对于死亡更加纯粹。
这里没有肉身,只有魂魄。
也因此,它的九层结构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而是取决于魂魄中裹挟的愤怒和怨恨。
那怨恨越深,就会坠入越向下的地狱。
燕时洵在听到鬼魂的解释后,沉默了一瞬。
然后他才嗓音嘶哑着,问出了自己心里最不愿意触及的那个问题。
“那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名白衣居士?”
燕时洵缓缓抬手,在身边的空气比划着高度和身形:“他大概这样高,长这样的模样,与我相似……”
随着燕时洵一字一句的描述,李乘云的形象,也重新在他的脑海中生动起来。
那个一直不敢回首的初春,他终于还是主动靠近,让那个已经逐渐模糊的身影,重新被自己牢牢记住。
他将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混杂在很多问题之中,不让鬼魂发现他的脆弱之处。
鬼魂果然没有发觉燕时洵的真正情绪,只是在听了燕时洵的描述之后,认真的思索回忆着。
但是其余听到燕时洵话语的人,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道长不忍的侧过脸去,眼中有难过的情绪浮现。
谁都没有先说话,打破这一片平静。
阎王侧过头,无声的向邺澧做着口型:你不担心你家的驱鬼者?他看起来快要哭了。
邺澧垂在身侧的手掌已经紧握成拳,指骨被他捏得泛白。
他想要上前,将心爱的驱鬼者拥入怀中,告诉他从此不会再有离别,任何的死亡他都会一力承担。
他想要为心爱的驱鬼者撑起一片天地,若时洵喜爱这人间,那他也如此。只要是时序希望,那大道就永不倾颓。
他想让他的驱鬼者可以从此安心的欢笑,不会再遭遇任何危险。
但是邺澧却很清楚,他的燕时洵,自己就能为需要保护的生命撑起一片天。
燕时洵需要的不是安慰,他不会走在任何人身后躲避危险,也不需要邺澧来帮他挡下一切重任。
他于风暴中成长,守卫阴阳,匡扶乾坤。
邺澧惊叹于燕时洵坚定而璀璨的光华,自然也就不会做出会让燕时洵不快的事情。
即便他再想……也不行。
阎王视线下滑,注意到了邺澧泛白的指骨。
他轻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就算他此刻身死,也可以安心赴死了。
酆都已经重新与人间链接,那座牢不可摧的桥梁,就是燕时洵。
阎王可以肯定,不管以后如何,有酆都在,最起码阴阳不会失衡,死去的魂魄得以被公正的审判善恶因果,然后投胎前往下一世。
生与死重新达到平衡,大道将会重新恢复生机。
至于鬼道……
阎王的眸光暗了暗,看向燕时洵。
在燕时洵描述过李乘云的形象后,群鬼苦苦思索,还真的有鬼魂见过。
“应该就是不久前的事情,那位驱鬼者确实走进了这里。因为他一身白与这里实在是格格不入,所以我多看了两眼。”
那鬼魂犹豫道:“具体的去向和目的不清楚,但是看那个方向……他似乎在向下走。”
向下?
燕时洵皱了下眉,敏锐的捕捉到其中的关键词。
那鬼差也是在下面某一层。
师父来这里,会不会就是去找那鬼差?
毕竟若说谁曾见过千年前的战将,那就只剩下旧酆都的鬼差了。
如果那鬼差在回到旧酆都后,将当时的所见雕刻成木雕,倒也说得通。
就是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得知的此事,又准确的找到了旧酆都。
燕时洵将心中的疑惑暂时放在一旁,抬手便唤阎王过来:“小病,过来。”
阎王一开始还有些茫然,但不等他走到燕时洵身边,很快就想明白了燕时洵要做什么。
——刚刚那鬼魂说,想要向下走,就必须检验魂魄中的罪孽和愤怒。
而很显然,燕时洵在这个评判标准下,很难通往下面几层的地狱。
要是比功德还差不多。
燕时洵直接间接救下的生命数都数不清,让他去地狱有点困难,立地飞升更有可能。
还很容易。
……而这一行人里,要说谁的罪孽最深,那就非他和酆都之主莫属了。
阎王想起自己投胎时的每一世。
因为他从前与死亡打交道,经受过无数鬼魂,所以当他隐瞒身份残魂投胎时,大道都会把死气判断成他的罪孽,因此,他总是会遇到旁人一生都遇不到的危险。
然后总是早早就死亡。
“……你是想,让我当导航吗?”
虽然阎王想通了燕时洵的意思,但他并不怎么高兴,无语的道:“人间有句俗语,杀鸡焉用宰牛刀,你用阎王当导航,是不是……”
话没等说完,就见燕时洵平静的转头向他看来。
想起之前生人张无病与燕时洵结下的因果,想想以后还要拜托燕时洵拯救大道之事,阎王沉默了。
然后,他沉重的点了点头:“……行。”
不然呢,难道我有得选?
没看到旁边酆都都在看着他,大有只要他拒绝就要出手的架势?
旧酆都本就败在邺澧手里,如果邺澧释放出魂魄中积累下的杀孽,怕是会立刻惊动旧酆都,原本能到达下层的地狱,现在都要捅穿个洞了。
只是想想那种场面,阎王就坚定了想法,绝不能让邺澧随意出手。
阎王:唉……最终还是我承担了一切。
他叹了口气,然后微微垂下眼睫,口中快速而低沉的念诵着地府印,同时双手结印。
那一刹那,被记录在阎王残魂中的所有死气,尽数喷薄而出。
而众人所站立的地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
大地碎裂。
失重感猛然袭来。
众人只觉眼前一黑,就感觉自己向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