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向你询问,你来处的真相。”
燕时洵专注的看向邺澧时,仿佛他身边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
无论是近在眼前所有人都曾经苦寻而不得的旧酆都,还是身边其他道长和生人,此刻都不存在于他的视野中。
倒映在那双眼眸里的,只有邺澧一个人的身影。
点点光华,美不胜收。
邺澧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滚了滚,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狭长锋利的眼眸中,此刻满是温柔爱意。
他如何能抵挡得住时洵如此注视他的眼神啊……
若是时洵愿意一直这样看着他,他愿意用整个酆都来换。
又何须时洵特意来询问这一遭?
邺澧轻轻喟叹着,向前迈近了一步。
这一点举动,却让旁边的阎王更加全神贯注的紧盯着邺澧,屏住呼吸,不敢错过半分。
他拢在袖子中的手掌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邺澧暴走,他就会立刻冲上去,将燕时洵救下来。
对于阎王而言,燕时洵是他拯救大道最后的希望,如果涉及到燕时洵的生死安全,他甚至不惜与酆都彻底撕破脸。
——即便如今他的身后早已无地府,神名也早在百年前就已失去,属于他的力量彻底逝去,而酆都却日渐势大,令天地都不得不恭敬以待。
阎王对形势看得透彻,却没有半分畏惧。
当邺澧走向燕时洵时,阎王也不由得向前一步。
邺澧的视线漠然从阎王身上滑过,他看出了阎王心中在想什么,却只觉得可笑。
他怎么可能伤害时洵……这是他心爱的驱鬼者啊。
阎王被邺澧眼中隐含的警告之意惊了一下,随即眼眸阴沉了下来。虽然没有继续上前阻止,但也没有后退半步。
“时洵,天地之间从无定数,即便鬼神乃至大道,也绝非常行不变。”
邺澧轻笑着道:“千年前的那个酆都,确实是因为我,才变成旧酆都。”
“我取上任北阴酆都大帝而代之,不过天地更迭,而我。”
邺澧的眸光暗了一下,似乎重新想起了那时的事情:“我不过是向天地证明了,在新旧交替之间,我所坚守的,才是正确的。”
对于邺澧而言,他从未在意过与旧酆都之间的恩怨。
或者对他来说,这并无关恩怨,只与对错有关。
——看,是他所坚守的理是正确的。
抑或是……旧酆都。
既然他和旧酆都大帝之间,都各自坚守着自己的道,不肯让步,那就来看看,到底是谁的正确更加强大,可以守住酆都之名。
酆都一直都是个足够独特的地方。
大道起于万物生灵,而诸神起于大道。
无论在生人看来如何尊贵不可及的神仙,都处于大道之下,由大道监管,不允许神仙随意插手人间,打乱凡人生活。
但从数千年前,酆都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是独立于人间和大道之外的。
酆都从未向人间寻求过一丝力量,一砖一瓦都由自己构建,从未与人间生灵产生过半分纠葛,它与万物生灵之间不存在任何因果,因此,大道也无法管束酆都。
曾经执掌酆都的,是天生地养出的存在,北阴酆都大帝数千年来都按照自己的道管理酆都,以及酆都鬼差。
而邺澧曾经,只是个凡人。
从无修行,不曾问道,也无仙人点化。
甚至在最后那一战之前,他连鬼神的存在都不曾知道。
——何须叩问鬼神?苍生可以自立。
邺澧曾经立于城头与战场,对于他而言,手中的长剑是道,他身后的城池和黎民,是道。
可是最后,所有他拼上性命想要守卫的东西,全都被砸碎在他眼前,任由他嘶吼怒喝,拼了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却还是一场空。
对方提着滴血的人头,高高在上的坐在马上,在笑。
在嘲笑他的一切无用功。
战将怎能甘心受死!
他于无人的战场上起身,如厉鬼从地狱攀爬回了人间,铁甲血迹斑驳,长带猎猎飘扬在身后。
战将满心仇恨抬眸的那一瞬间,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都重新站在了他的身后,旌旗招展,寒光铁衣动地而来。
追随主将的将士们,即便化身英魂,依旧不曾忘却对主将的忠心与敬重,他们从死亡中被主将唤醒,重归人间。
既然大道不曾对战将垂眼,将他视为万千生灵中的一员,不曾回应他半分,那战将,便自己寻求这一份公道!
为他身后战死的十万将士,为被屠城而亡的百姓们,求一个公道。
如果阳间不判,那便阴间判。
若阴间高高在上,不曾关切人间众生,那就……他来判!
这酆都,你若只守其位却不从其事,那拉你下了这神台又如何!
大道从未重视过战将。
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悲剧每日上演。作为大道所能做到的最理智温柔之事,便是静默。
不偏不倚,不曾插手任何一方。
这就是大道的温柔。
无为,而无不为。1
但是大道没有算到的,是战将心中对于这一份公道的坚持,即便死后,也要求来。
——若求不来,那他就自己立下公道,重新划分死亡。
战将以为自己并无所修之道,但是他日复一日从未动摇的坚守,又与修道何异?
他一直都行走在自己的道上,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这一点。
可也正因为此,道才为道。
足以撼动天地。
大道震颤,惊愕想要阻止。
但是涉及酆都,就连大道也无法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
诸神注意到了这件事,千年前人间的驱鬼者也发觉了天地生变。
可没有任何人神鬼认为,战将可以赢。
——他只是个凡人呢。
短短百年光阴既死,没有师承也没有师门,从来不曾踏入过鬼神的世界,又何来能与鬼神抗争之力。
更何况,那可是北阴酆都大帝,天生地养,连大道就敬畏三分的存在。
所有人神鬼都在笑,只当是无聊时打发时间的娱乐,漫不经心的关注着酆都一战,却早早就知道了答案,于是连兴致都提不起来,只嘲讽一句无知者无畏。
就连酆都本身,都是如此认为。
没有人将战将放在眼里,好像他卑微如蝼蚁,轻易便可碾碎。
得道的大师等在战将的必经之路上,怒斥他不曾将黎民生灵放在眼中,十万阴兵过境,不知会影响凡几,还不速速离去,乖乖投胎,不然休怪天下驱鬼者联手对付这十万阴兵,撕破了脸,连死后的尊荣都不会给战将留。
大师说,现在离开,还能保住战死英名,如若执迷不悟,只能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鬼。
可战将却反问大师:那我所守卫却惨死的那些人,他们就不是黎民中的一员吗?
你为保护黎民而来,为何不曾保护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
他们何错之有!为何要遭遇屠城惨事?
可有人,可有人为他们争一份公道!
大师错愕,却只说那些人虽然可怜可叹,但已然身死化为鬼魂,无论生前如何,都该就此打住,乖乖前往阴曹地府投胎。
战将冷笑,却说即便死后,这一份因果,也必要归还。
他将求索,直至终焉。
人间驱鬼者听闻此事,痛骂战将不知好歹,提笔著书怒述战将有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已然堕为恶鬼,为天下计,当扫之!
诸人纷纷附和。
可是,没有任何人神鬼看好的战将,却真的兵临酆都。
一战天昏地暗,西南群鬼啼哭不止,千里万里无归人。
到最后尘埃落定,却是北阴酆都大帝的一颗头颅,先落了地。
鬼神身死,惊动天地。
酆都鬼差震颤,两股战战伏地不起。
而人间驱鬼者一片哗然惊愕,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销毁所有斥责过战将的书卷,转而歌功颂德,大赞战将仁义道德。
天地之间,无不震惊。
唯有战将神情如旧,他站在酆都的废墟上,只平静垂眼,询问酆都鬼差:现在,能还那些无辜黎民,一个公道了吗?
话音落下,他所坚守的道,化作人间星辰,而新的酆都在远方拔地而起,轰隆声不曾休止。
十万阴兵踏碎了酆都,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战将不曾有赶尽杀绝的想法,但是鬼神阴阳之争,从来残酷,不是一方嬴,便是一方死。
战将赢了北阴酆都大帝,他便成为了新的酆都之主。
被遗留在原地的酆都旧址,真正变成了一座鬼城,慢慢埋没在了风沙之中。
即便有留守在此的鬼差,也不敢出现在人前,唯恐被新的酆都之主发现,连这条捡回来的命都要搭进去。
旧酆都很快沉寂,紧闭大门只求残喘。
而人间驱鬼者未曾料到竟有此绝地逆转,在惊愕的同时,也战战兢兢的毁去所有与酆都有关的记载,唯恐被曾经的战将,如今的酆都之主记恨而找上门来。
从那之后,酆都留在人间的消息越发稀少,自知理亏的各流派闭口不言,提酆都色变。
只有零星几个门派,因为身居深山不问世事,或是从未参与到此事之中因而问心无愧,因此保留下了完整的记载,传承到了后世弟子手中。
酆都之名,也逐渐变得神秘。
唯有西南鬼域,似乎还在证明着酆都的狠戾凶悍。
死过一位鬼神的大地上,余威仍在,寻常鬼差莫不敢靠近。
西南也因此成为了地府不愿涉足之地,群聚的鬼魂日夜哀哭不止。
而那个时候,背着行囊的人风尘仆仆在山下落了脚,为了感念鬼神救他于西南密林间的恩德,他决定在此定居,想要再一次遇到那位有恩于他的鬼神,亲自向那位不知名的鬼神道谢。
在酆都战场上勉强剩下一口气的鬼差,奄奄一息的倒在了那人的家门。
白姓生人饭食以待,鬼差馈赠以鬼戏。
金红日轮将坠的黄昏,鬼差恍惚着神情回忆,笑着向对面的人说起了战场旧事,以及……那一位新酆都之主的飒落英姿。
白姓生人听得认真,一笔一划记在了手中书卷上,提名——《西南鬼戏》。
鬼戏流传千年,早在传承中演变成了皮影戏,成为了一村人的谋生手段。
乐呵呵在集市上看着皮影戏拍手叫好的人们不知道,他们所看到的所有唱词,一字一句,都来源于千年前新旧交替之际的酆都。
可最后,皮影戏不再被传承它的人当做民俗文化,也不再认真的将它看做可娱乐孩童使众人欢笑的趣事,只敷衍的将它当成牟利的手段。
鬼戏亦有灵。
它主动选择了灭亡。
千年前从旧酆都鬼差那里流传下来的鬼戏,也在跨越了千年时间之后,抵达了酆都之主的眼前。
白姓先祖等待的鬼神,终于因为心爱的驱鬼者和暗中引路的阎王,重新踏足了西南,来到了白姓先祖曾经的落脚地。
因果终于形成了闭环。
白姓先祖的执念散去,鬼差报恩的目的达成,而承载着千年前真相的鬼戏,也没有了盼望它在集市上演的孩童。
鬼戏似乎,再也没有了继续存在的必要,于是选择顺应时节,自然消亡。
而旧酆都残留下来的鬼气,则将燕时洵和新酆都之主,引到了此处。
——所有人都找寻不到的酆都旧址。
“并非我对旧酆都做了什么,而是对于天地大道而言,不会有两个酆都。”
邺澧平静的道:“既然旧北阴酆都大帝已死,那旧酆都,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
“时洵,你所见到的这片荒芜鬼城,只是因为旧酆都不甘心彻底消亡于大道之下,依旧苟延残喘,想要存活下去。而这份执念,也吸引来了西南附近所有的阴气鬼魂。”
至阴至柔为水。
旧酆都沉入白纸湖,也有借由阴气遮蔽大道对它的探查之意。
曾经就是那一战的当事者之一的邺澧,自然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
但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为何自己千年前的形象被雕刻了下来,甚至被用来镇压白纸湖邪祟。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必定是对千年前那一战有所了解的,知道对于旧酆都这样即便衰落依旧远胜人间的庞然大物而言,最畏惧的,就是导致了旧酆都如今模样的战将。
那乌木神像,从一开始就借由了木料雕刻等有了力量,不仅有道士符咒加持过的痕迹,并且本身就带了一分鬼神之力,天然就是最好的镇物。
别说白纸湖邪祟或者旧酆都遗址,就算是陨落的大道,乌木神像也镇得。
但除此之外,邺澧很清楚,就算没有这些力量,单单雕刻一副战将形象,都足以使得旧酆都中的鬼魂不敢轻举妄动。
——那些鬼差恶鬼早就在千年前的那一战中,就被吓破了胆,又如何胆敢试探有着战将外形的镇物?
就连曾经高高在上的北阴酆都大帝,都被那战将一剑斩落头颅,更何况它们这些小喽啰?
邺澧知道很多过往被光阴损毁的真相,也明白旧酆都鬼气为何会心甘情愿帮一个鬼婴,但却不清楚,究竟是谁有这份胆识和远见,能够用乌木神像镇压在此。
听到邺澧的话,燕时洵也缓缓皱紧了眉头,陷入了沉思中。
而在燕时洵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邺澧已经随着说话的时候,一步步漫不经心的走向了燕时洵,姿态极为自然的靠近他,就站在距离他不足几十厘米的地方。
他甚至还借由着帮燕时洵拂去发间灰尘的动作,手掌自然而然的向下滑落,修长的手指动作轻柔的揉捏着燕时洵柔软的耳垂。
邺澧做这些的时候,神情自然又理直气壮,好像他本来说话的时候就有这些小动作。
即便燕时洵中间察觉到好像哪里不太对,疑惑的抬眼看他,他也大大方方任由燕时洵打量。
好像他纯情极了,脑海里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