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南溟山师公的死祭相对应的,每一次制作皮影,每一次表演皮影戏,都是在重复“生”的过程。
成千上万次的反复,已经足够从皮影中诞生出新的生机。
再加上千年前战将的力量……
邺澧狭长的眼眸暗了暗。
“千年前的我,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就连力量和所奉行之道都大不相同。”
邺澧道:“我不知道为何那个形象会流传下来,甚至因为鬼神真形,而连带着将当时的力量都封在了神像之中。但是,既然幕后的东西借由神像遮蔽了它的存在。”
“想要找它,很难。”
燕时洵沉吟着抬手捂住了嘴唇,陷入了思考。
他虽然知道目前的情况很是棘手,却没有想到,会难处理到这个份上。
不过,这倒是能说得通为何他们会存在于皮影戏中了。
因为对于皮影戏中的天地而言,他们就是人,与他们在真正天地中的身份相同,因此即便两者对调,两边的天地都不会有任何的发觉。
更不用提,在皮影戏中,有新的天地大道将要诞生。
燕时洵想到这,颇觉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却也庆幸这次张无病改了拍摄地点,到了白纸湖,发现了这件事。
现在皮影戏中的道还没有真正的诞生,一切尚有挽回的机会。
一旦新的天地出现,那操纵了所有皮影的幕后存在,就会以此而得到天地大道,成为新的“老天爷”。
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算是邺澧,也无法在不波及任何一个生命的情况下,平稳解决这件事。
“所以,张大病这次还算是立功了?”
燕时洵哭笑不得的往院子里看,想要拽过张无病问问他,到底因为什么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毕竟这里交通闭塞又落寞多年,确实是不起眼。
但张无病并不在院子里。
燕时洵看了一圈,才发现这个小傻子竟然跑到了厨房,眼巴巴的盯着白三叔做饭。
白三叔这个热情但质朴的村人被张无病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带着手里煮面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抬头问张无病需要什么,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让张无病从旁边离开的样子。
张无病被热气腾腾的香气馋得吞了吞口水,连忙摆手让白三叔不要在乎他,他就看看。
白三叔:“…………”
要的就是你别看我啊!而且你这个眼神和饿狼盯肉一样,我怎么做得到不在乎?
白三叔被张无病看得浑身僵硬的时候,就从大开着的厨房窗户中,看到燕时洵从院子里朝他走来。
白三叔当即大喜,以为对方是要把张无病带走。
却没想到,燕时洵只是扫了眼旁边馋德抓耳挠腮的张无病一眼,就和白三叔攀谈了起来,问起了村中的情况。
“你问那些做皮影的啊?”
白三叔摇了摇头,并没有隐瞒的想法,大大方方的向燕时洵说:“早就死绝了。”
“诺,你看隔壁那家,就是几十年前村里最开始死的那家。从他家开始,村里那可是实打实的死了不少人呢,而且这事情才奇怪的,就专门挑学过皮影的死,时间长了,各家的孩子当然都不愿意被送去学皮影。”
“再说皮影这东西,又不是一天就能学得会的,那些已经出了师的都死了,剩下的几个徒弟也死的死跑的跑,就算有人想学,也没人教了啊。”
“到现在的话,也只剩下白师傅一个人了。再加上白师傅那副态度,压根就看不起外乡人,藏私不想要教给村子外面的人……本村的人不愿意学,学会了的都死了,外村的人白师傅又不愿意教,时间长了,可不就这样子了?”
白三叔叹了口气:“所以之前你们来的时候,我就劝过你们,别抱太大希望,不过你们要是真想了解下西南皮影,我也拦不住。”
张无病知道,白三叔说的是之前来找白师傅的导演组人员。
导演组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人,回来的时候就告诉张无病说,连村子里的人都劝他们放弃,不要幻想着能见到真人,还说白纸湖皮影没落了也好。
现在看来,向导演组说这话的,就是这位白三叔。
张无病不由得诧异问道:“有死人的话,是不是病症或者水源出问题之类的?怎么可能有人因为学了皮影就死了,不可能吧?”
“嗐,没什么不可能的。”
白三叔叹了口气,手里烧水的动作不停,在热腾腾的雾气中边忙碌边和两人聊着天,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做习惯了这样的事,平时在家应该也是他来做饭。
虽然白三叔没说,但燕时洵光是从对方的动作上,就已经了解到了大量的信息。
他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白三叔的手上移开,观察着小楼的一楼。
干净整洁到几乎家徒四壁,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并且颜色也都偏向于暗沉,符合白三叔的年龄和喜好。
却没有任何明亮的颜色,或是其他家庭成员的个人物品。
燕时洵立刻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这是一个只有白三叔一人的家庭,没有其他的家庭成员。
燕时洵走过不少村镇,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对家庭极为看重。
只要家庭条件尚可,家长一般都会为孩子操办婚事,无论孩子是否健康智力是否健全,也无论孩子是生是死。
买走其他人的尸骨或骨灰,来给自家已经死亡的孩子陪阴婚的人家,大有人在,越往深山和村子里走,就越能见到。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显得独自居住生活的白三叔,有些怪异。
而且看这个院子和建筑的体量……如果白三叔家的房间不够多,导演组的人也不会将住宿地选在这里了。
一个人独身居住在有十几个房间的院子里?
燕时洵看着白三叔,心里起了疑惑。
这里毕竟不是那种会修缮老家房屋以显示气派发达的富裕村子,一路走来,每家每户都是正常的村屋,没有闲钱去多盖超出实际家庭成员的房间。
随着白纸湖皮影的没落,还有那些皮影匠人的死亡,这个村子已经逐渐落寞,恢复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与曾经皮影鼎盛时的做派已经不同了。
燕时洵这么想着,面容上却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只是问道:“这么大的院子,都是白三叔你一个人收拾?”
白三叔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道:“就我一个人,当然我一个人收拾了。”
“其实一个人活着也挺好的,随便做点什么吃的都能吃饱,挺好的。”
白三叔笑着叹息,脸上有些惆怅:“这些年……也习惯了。”
燕时洵敏锐的抓住白三叔话语里的时间,发问道:“那之前呢,之前是白三叔风父母或者妻子收拾吗?”
白三叔果然顺着燕时洵给出的预先设定说了下去,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就被燕时洵不动声色的套了话。
“以前是我家老婆子在做,后来就是我了。”
白三叔笑眯眯的道:“一开始我连生火烧水都不会,后来也逐渐什么都会一点了。没办法,总要吃饭嘛。”
“白三叔你也别太伤心了。”
燕时洵没有打断白三叔的思维,依旧在按照他的猜测来对白三叔发问:“我能去给婶子上柱香吗?”
白三叔摆了摆手,手上的面粉落了下来:“不用不用,哎呦你们是客人,怎么反而这么客气了。而且村子里也没有把牌位摆在家里的习俗,想要祭奠烧纸,都得去山上的祖坟。”
“不过平时我也没那么麻烦,直接烧几个好菜,往湖边一做,就当是见到我那老婆子了。”
在白三叔说话的时候,燕时洵一直都在观察着他的面容变化,来判断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对此的态度又是如何。
虽然为了打草惊蛇而没有直接发问,但光是侧面引导,就已经让燕时洵大致了解到了白三叔家和村里的情况。
他也知道了二十多年前,死亡像是疾病一样席卷了整个村子,带走了很多村里人,也带走了白三叔的所有家人,就连他家最小的小儿子都没能幸免。
燕时洵的面容上一直都在根据白三叔说的话,而适时给出相对应的情绪反应,哭笑悲伤和高兴,都像是一张面具一样在燕时洵的脸上闪现。
他的大脑始终冷静,思维迅速运转个不停,快速的将白三叔话里的信息实时拆分并理解,拼凑出了很多碎片化的真相。
倒是张无病,这个本来饿得肚子咕咕叫,才跑过来眼巴巴等着吃的小傻子,真的被白三叔的经历给惊呆了。
张无病虽然是富三代,但是他家一向家风清正,父母恩爱相敬,对他也尽到了父母的职责,即便放在所有人中来看都是最好的父母。
因此,张无病没有感受过家庭带来的烦恼。
唯一让他心烦的,也就只有张父对他过于严密的管理。
但是即便如此,张无病也很清楚,那是因为张父害怕失去他,所以才会一直想要阻挠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只希望他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三代。
因此,张无病对于家庭的印象,始终是温暖的。
但是他没想到,白三叔家竟然这么惨,不到一年时间,白三叔家里十几口人,死得就剩白三叔一个人了。
从那之后,白三叔就一个人生活,直到现在。
“那您也太厉害了。”
张无病吸了吸鼻子,不知道眼睛是被热腾腾的蒸汽熏得,还是他本来就被白三叔的故事所打动,眼睛里一片水光涟涟。
燕时洵无语的瞥了张无病一眼,觉得这小傻子的情绪是不是过于丰富了?
就算故事听上去再怎么凄惨,但是实际情况就是这里并非是现实,而是皮影戏。
张无病同情可同情错人了。
再说那样大范围的死亡,还有乌木神像镇压邪祟……
燕时洵结合着邺澧和白三叔的话,逐渐开始拼凑出这个村子曾经发生过的事,因此也对白三叔充满了怀疑。
当年的死亡,如果确定不是疾病或者其他外力因素,那更有可能的,就是鬼魂复仇。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鬼魂和当年村子里死去了的那些人之间的因果。
他没有随意插手的必要。
不过当着白三叔的面,燕时洵也不好提醒张无病,再加上这个小傻子听得眼泪汪汪的,还撸起袖子说要帮白三叔和面,他就更不好提醒对方了。
于是,燕时洵干脆就临时换了计划。
——既然张无病从这里轰不走,那还不如让他发挥点别的作用。
比如,拖住白三叔,趁这个机会,他则去村子和附近查看情况,这样一来就避免了白三叔对他可能的干扰。
这么想着,燕时洵做出一副饭前无聊想要到处逛逛的模样,向白三叔问了吃饭时间,又问了第一个死亡村民的家在哪里,说他想要去看看。
白三叔朝院子隔壁的围墙努了努嘴,一副见过了大风大浪之后的平静模样。
燕时洵道了谢,在临走前又想起了一件事。
他问道:“白三叔,白纸湖是前面的湖吗?听说这个湖很有名,我准备去参观一下。”
却没想到,白三叔诧异的反问他道:“白纸湖?”
白三叔苦思良久,却还是疑惑的摇了摇头,说:“我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了,从出生就在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白纸湖啊,客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村子倒是有一个湖,但它也没名字啊,大家就直接喊它叫湖。”
没有白纸湖?
燕时洵心中同样一惊。
就连皮影都以白纸湖命名,外界没人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个村子很多人姓白,但他们都知道,这片地方叫“白纸湖”。
这样标志性的名字,村子里的原住民却说不知道?
燕时洵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没有将自己的惊讶流露出来。
在经过邺澧的时候,燕时洵笑着看了对方一眼,邺澧就了然的朝他眨了眨眼睛,默契十足。
燕时洵不放心将众人就这么放在自己顾及不到的地方,再加上白三叔不知道白纸湖的事也让他生疑,所以在他探查村子里的情况时,邺澧就留下来看护着众人。
好在第一个死亡的皮影大师,他家的遗址就在旁边,也算不上远。
燕时洵轻声向邺澧说了声“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随后就迈开长腿,去了隔壁的院子。
厨房里,白三叔在热气腾腾的水汽中平静的抬头,看向燕时洵离开的背影,良久才重新垂下头,忙活着手上的面团,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燕时洵出门一转弯,果然就看到了白三叔家旁边的破败院子。
和白三叔家的整洁和生活气息不同,这个院子已经荒废许久,就连屋顶和房梁都已经在雨水和风化中塌陷,变成了一堆长着杂草青苔的废砖石。
燕时洵站在大门前仰头看去,还能看到这户人家从前的辉煌。
高高的大门和房檐,还有门上雕刻着的精美花纹,门前曾经气派但现在已经碎裂的石狮子……看来第一个死去的皮影大师,不仅在村里的地位不低,而且颇有积蓄。
门两侧的红色春联早已经褪色成了白色,乍一看就像是丧葬时用的挽联,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不清。
燕时洵在门口看了好半天,才从这堆废墟里找出了能够下脚的地方。
他正准备抬腿跨过腐朽的门槛进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咦?燕先生,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男性声音,只有纯然的好奇和友善,没有恶意。
燕时洵回身一看,是之前遇到的郑树木。
他奇怪的看了看燕时洵,又指了指旁边的院子道:“燕先生是不是走错了,白三叔家在隔壁。”
燕时洵没说自己是过来看第一个死亡的皮影大师的,只礼节性的笑着解释说,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会,正好天还没有彻底黑下去,他想要逛逛村子里的风光。
“哦对,燕先生是从别的城市过来的,很少看到这种村子的环境吧。”
郑树木恍然大悟,随即不好意思的笑道:“这都是我们平常看习惯了的景,下雨天路不好走的时候还骂这是个倒霉地方来着,没想到燕先生竟然感兴趣,我也就忽略了这个。”
“白三叔做饭呢吧?他家就他一个人来着,要招待你们这么多人,他也走不开。”
郑树木热情的邀请燕时洵道:“燕先生要是不嫌弃,我陪你一起逛逛村子吧,我也在这生活很久了,一草一木我都认识。”
在看到燕时洵面容上的讶然时,郑树木笑道:“燕先生放心,村里有几粒石子我都知道。”
燕时洵笑着点头,也只好暂时放弃了探查这堆废墟,转而和郑树木同行。
在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死寂的废墟里,忽然响起了石子滚落的声音。
“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