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后来南阿婆将南天送走。
无力劝阻村人的南阿婆,只能拼命保护自己的家人,然后再孤身一人做她认为对的事情,不让危机牵连到无辜之人。
但是,燕时洵却敏锐的看到,那些沉在河底的尸骸身上,分明生长着一根根金色的丝线,在阳光下的水波中折射着若有若无的金光。
就像是,变异了的植物根须。
而与此同时,南阿婆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还在伸手去将尸骸抱起,无意间触动到了一根根飘散在水中的金色根须。
燕时洵下意识上前一步,抬手张口想要提醒南阿婆小心。
却被身旁的邺澧长臂一伸,挡了下来。
“时洵,所有你所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之事。”
邺澧垂眸,平静道:“即便你想要救他们……生死不可违逆。”
燕时洵与邺澧对视,半晌,他怔愣的缓缓放下手臂,回首重新向南阿婆看去。
果然如他所料,那些深深扎根在尸骸中的金色丝线被搅乱折断后,本应已经死去的尸骸,竟然直直睁开了眼睛,赤红空洞的眼珠死死的盯住南阿婆。
局势急转直下。
南阿婆很快发现了尸骸的异常,惊诧之下想要向水面浮去,远离尸骸。
但是却已经晚了。
河底的尸骸渐次睁开赤红的眼睛,伸出腐烂肿胀的手臂,抓住了南阿婆的脚,想要将她向更深处拖去。
人在水下闭气,即便用上了符咒,但毕竟有其极限。
南阿婆很快就耗尽了肺里的氧气,痛苦的皱眉想要向上游去,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波光之上的炽烈阳光,天幕都变得如此遥远,眼前只剩下一张张肿胀狰狞的死尸脸庞。
但是忽然间,南阿婆看到了岸上站着一个人。
燕时洵也同时注意到了那道身影。
银白色长袍曵行在地面上,白发编成几股,整齐的束在身后,虽然年华老去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俊秀眉眼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竟然是师公。
燕时洵心中一惊。
原来从这个时候,师公就已经参与到了南溟山的悲剧中。
——不,南溟山的一切悲剧,都始于师公。
师公垂下眼眸,言笑晏晏的看着水底的南阿婆,他既不担心南阿婆会将水底的尸骸全部救上来,坏了他的计划,也不准备去将南阿婆救上来。
就像是人类看到一只虫子落了水,于是晓有兴致的围观,以看虫子的挣扎为乐。
南阿婆死死的盯着师公,同样身为南村神婆的她,在因为缺氧而渐渐迷蒙的意识中,依旧很快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南村多年来每一次的祭祀……拜的,竟然都是师公。
师公看着南阿婆的神情,悲悯般叹息:“何必深究呢?糊涂活着不好吗,就算我拿走了祭祀的尸骸,但南村不是依旧得到了想要的平静幸福吗。”
南阿婆却没有认同师公的话。
她拼上身为神婆的全部力量,将河底搅了个天翻地覆,尸骸在旋涡中嘶吼挣扎。
师公也惊诧看向南阿婆,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南阿婆心中只有最后一个执念——向外界求助,告诉南溟山外的人,南溟山内,藏着如此危险的罪孽。
她自知斗不过师公,但是这绝不代表着她会就此放弃。
菊花的根须尽数折断,原本被深深扎根固定在河底的尸骸漂浮而起,顺着激荡的河水迅猛向下冲去,泉眼溃败疯狂喷涌,暴涨的河水裹挟着无数尸骸向下游冲去。
师公想要阻止。
但是他的力量即便对于南阿婆而言算得上是强大,却依旧斗不过天地。
他扎根南溟山,汲取所有人的生机,也因此被困于南溟山,一步无法离开。
这是天地给他的因果。
所以,师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在南阿婆的殊死一搏之下,那些尸骸冲出南溟山。
整条江面,到处都漂浮着死不瞑目的尸骸。他们死状骇人,尸体已经被泡得肿胀,面目难以辨认,在炎热的天气下像一个个气球,漂浮在江面上。
还有一些尸骸却枯瘦得没有血肉,焦黑的皮肤紧紧绷出骨骼的模样。它们静静的沉在江底,被泥沙裹挟着冲出山外,终于得见天日。
早已经死亡并且泡得肿胀的尸骸,如何能经得起水流的冲击。
很多尸骸的皮肤被冲成一片片碎片,血肉也漂浮在江上,爆开的尸体中隐约可见惨白骸骨。
沿途流经之地,腥臭气息弥漫,令所有见到那一幕的人,都惊恐大叫。
满江上千具死状狰狞的死尸,成为了很多目击者挥之不去的噩梦。
而在脱离了南溟山之后,那些原本极具攻击性的尸骸,也彻底失去了起尸的力量,不过是一具正常的死尸。
它们终于能重新闭上眼睛,迎来死亡的安眠。
就仿佛天地大道都在暗中帮忙,倾向于南阿婆,让她的愿望得以实现,清扫了师公对南阿婆的阻碍。
那些尸骸,被山外恰巧路过的海云观道士发现。
很快,更多的驱鬼者发现了南溟山异常。
整个圈子内发生了巨大的轰动,各寺庙道观迅速前来,想要一探南溟山之事。
师公气急败坏,但他所能做的补救,只能是让那些道士僧人被挡在南溟山外,无法顺利进入山内探查,就连那些人的记忆,都被抹去。
甚至很多大师徘徊在山外数月,根本记不清自己前来南溟山的目的。
还有的大师因为失去了记忆而失足掉下山崖湍流,死在了南溟山。
南溟山的惨状和探查无果,令其余驱鬼者对此地更为忌惮。
而南溟山的凶名,也从此开始流传开来。
失去记忆的人中,也包括南阿婆。
被河水冲上岸的南阿婆昏迷许久,才被村人带回村里。
然而,当南阿婆回到村子里时,却忘记了自己去往深山做过什么。
她只隐约记得祭祀和神,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神又是谁……就好像她的大脑不想让她记住烦恼,于是从烦恼的源头上抹除了这一切。
不过,南村的村长和老神婆很快暴毙而死,死状狰狞。
南阿婆取代老神婆,成为了村里唯一的神婆。
可是,每当她主持祭典时,看着作为祭品的死尸,都觉得心中像是隐约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尸骸场景。
而当时还在南溟山范围内,没能离开的年轻夫妻,也遗忘了南阿婆对他们的叮嘱。
他们离开村子后,生下一个孩子,取名为南天。
他们只以为自己去城里,是要打工赚钱。
因为害怕南阿婆在村子里独居寂寞,所以,他们将南天送到了南阿婆身边,陪伴南阿婆。
直到二十年前,南村人的贪婪触动了师公,让他产生了想要将整个人间都收入囊中,让所有人的生命中都再无苦痛的想法。
而南阿婆,却敏锐的意识到——
鬼年,来临了。
一直游离于南村之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一切的燕时洵,却在看清了出现在南村的那道身影时,缓缓睁大了眼睛。
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与燕时洵熟悉的邺澧何其相似。
只是看到对方的身形,燕时洵就断定这是邺澧。
他疑惑的抬眸看向身边的邺澧,面容渐渐严肃下来,向邺澧问道:“为何……二十年前,你会出现在此?”
邺澧轻笑,毫不遮掩的道:“你想知道我和那满是孽业的魂魄有和渊源。”
“这就是当年发生之事。”
燕时洵看到,二十年前出现在南村的邺澧,身上穿着染血的旧式衣服,头顶戴着的斗笠压得极低,看不到那张冷峻的面容。
但是,这副打扮,却让燕时洵愣住了。
相似的场景从记忆中浮现。
他记得……
十几年前,自己在集市上遇到的那个男人,也是相似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