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出现在小木楼前的老人,燕时洵的警惕瞬间就提升到最高。
无论是生人还是私人,只要靠近燕时洵,他本来就应该有所感应。即便是鬼怪有强弱之分,但他这么多年与鬼怪打交道养出的警惕性,也应该向他发出警告。
但是,这个自称村长的老人,却让燕时洵并没有这样的感受。
上一个与现在的情况有所相似的,就是不久前的妹妹阿玉。
不过,燕时洵心中很清楚,这两种情况不能相提并论。
一个是当时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村子上,所以没有注意到从身后出现的妹妹阿玉。一个却是他的的确确戒备着的小木楼,就在他的注视下,依旧没有发现眼前的老人。
这位村长……危险。
燕时洵眸光沉沉,不经意般抓住身边南天的手臂,借由着身形的遮挡,迅速在他手臂上画下安神符咒。
南天眨了眨眼,眼里还带着懵懂的雾气,转头看向燕时洵,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燕时洵挂上营业性的笑容,向村长道:“我们朋友二人不小心在山中迷路,全靠着长寿村的热情好客,才有暂时落脚的地方。”
“不过,这样隆重的祭典,我们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不知道村长可否为我们介绍一二。”
村长掀了掀耷拉下来的眼皮,似笑非笑的看着燕时洵。
“冬至祭,当然是……向我们长寿村的神,乞求健康与平安,保证从此以后的幸福。”
村长的声音嘶哑,夹杂着的笑意让他的话语听起来更为奇异,像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施舍。
“虽然你们来得奇怪不守规矩,但既然明天是最后的冬至祭,想必师公也愿意看到场面热闹,你们就留下来,在旁观看吧。”
村长的脸上,是奇异的仁慈:“长寿村的神,也会庇护于你们。”
话音落下,燕时洵敏锐的发现,在他身边逐渐聚集起来的村民们,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粗犷,像是野兽一样“呼嗬”着大口大口喘息。
就连一直笑得诡异的柳名,眼睛里都染上了狂热,看着村长的眼神像是在看着神,好像透过村长,他就看到了一切将要获得的幸福。
最令燕时洵头疼的,是他身边的南天。
这家伙简直像是中了蛊一样的表现。
明明南天刚刚才在安神符咒的作用下,恢复了神智和平静,但一旦村长开口,南天就重新变得眼神迷离,甚至还想要从燕时洵身边向村长走去。
好在燕时洵眼疾手快,在南天刚有动作的时候,借着身形的转换,直接一手肘击打在了南天的腹部上,让他猝不及防之下因为疼痛而没有站稳,摔向了地面。
然后,燕时洵做出惊讶的表情,一手捞着南天的腰,却没有将他拽起来,而是借势一起向地面摔去。
在这个过程中,燕时洵飞快的将怀里姐姐给的那个织物,塞进了南天的怀里。
在村长死亡一般的注视下,燕时洵就像是刚刚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有一样,甚至还心态稳定的演出了一把对朋友的关心。
“你是太高兴了吗?怎么都没站稳?赶快起来,不然村长要笑话我们了。”
燕时洵泰然自若的将南天一把拽了起来,还很贴心的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南天一哆嗦,仰视着燕时洵的目光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泛起惊惧,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但燕时洵却只是闭了下眼眸。
南天立刻领会到了燕时洵的意识,闭了嘴什么都不说,任由燕时洵将他拽起来站好。
而这个时候,原本停留在小木楼外的村民们,都重新迈开脚步,越过燕时洵两人,向小木楼走去。
他们手里提着的惨白灯笼,在如同灵堂一般的小木楼布置下,像是前来为死者送葬的光亮,漂浮在黑暗之中,最终汇聚成光点的河流,涌向村长。
村长背着手站在小木楼前,在一片白色的河流中,与燕时洵遥遥相望。
燕时洵的俊容上还带着虚假的笑意,眼眸早已冷透,毫无退缩的与村长对视。
半晌,村长先后退了一步,抬手做出邀请的手势,侧身让开通往小木楼的道路。
“那么客人。”
村长死死盯着燕时洵,笑着道:“欢迎你,来参加长寿村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祭典。”
“这也将是……最后的祭典。”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笑意不达眼底:“我已经期盼很久了,就请开始吧。”
他迈开长腿,丝毫没有惧色的向着村长的方向走去。
然后,就在燕时洵与村长擦身而过,踏上小木楼台阶的一瞬间,他忽然察觉到耳边仿佛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滴,答……”
像是凝聚在指尖的血滴,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沉沉的向下坠去。
在黑暗中,摔得四分五裂。
燕时洵的眼眸微微睁大,他侧过身去,缓缓向村长的方向望去。
却只看到村长嘴角无限扩大的笑容,一直咧开到耳根,面容一分为二般骇人。
村长的整张脸都迅速干涸蜕皮,裂纹沿着皮肤的纹路迅速向上爬升,殷红的血液顺着纹路流淌下来,瞬间就将他的脸淹没,血肉模糊。
在村长咧开到极致的嘴巴深处,有一颗只剩下眼白的眼珠。
那眼珠转了转,忽然间,瞳仁从后方重新扭转过来,盯住了就在村长身前不远处的燕时洵。
那眼珠见到燕时洵时,先是惊骇,随即似乎是笑了一下。
然后,一只手臂,猛然从村长的喉咙中向外伸出来。
“噗呲!”
带着血水和粘液,手臂从村长大张着的嘴巴里伸了出来。
燕时洵强制让自己的心跳恢复到正常的程度上,他想要迈开腿走近村长,但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就定在原地,不能移动。
像是他的四肢都背叛了他的意志,不再听从他的指挥,而是有更高的存在取代了他的魂魄,控制了他的身体。
燕时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村长的整个头颅向后折去,像是被掰成了两半的血馒头。
那伸出来的手臂微微弹动了下手指,似乎是在确认它的灵活性。
随即,手臂弯折向下,手掌按住村长的胸膛,将自己努力向前拉去。
似乎还有很大一部分依旧在村长的皮囊之下,而手臂正在竭力将自己从这副衰老的皮囊中脱离出来。
先是手臂,然后是肩膀,胸膛,大腿……
一整具完整的人形,逐渐脱离开村长出现,双脚稳稳的落在地面上。
在这个极近的距离下,燕时洵甚至能够看清那具身躯上鲜红的皮肤,每一道血管的鼓动都如此鲜明有力,却像是皮肤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让下面的血肉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连带着分屏前的观众们,都因此而看清了这惊悚一幕。
[卧槽卧槽卧槽啊啊啊!!!人嘴里为什么能有人啊!!]
[这特么的是啥呀!!!我懵了啊,妈妈救命我要回家,我不玩了呜呜呜。]
[呕,我要吐了,san值狂掉。]
[恍恍惚惚,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我真的还活着而不是在什么地狱吗?我做错了什么要让我看这个啊啊啊啊!!!]
[要疯了,头皮发麻。]
[我本来在加班困得要死,现在直接吓清醒了,这玩意儿也太阴间了!]
就连视频平台都紧急收到了舆论小组的联络,立刻将原本高清的影像大幅度下调分辨率,让血糊糊的诡异场景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像素倒退三十年。
但即便如此,很多人仍旧心脏砰砰直跳。
在这样的场景下,还能保持镇静的,也唯有燕时洵一人。
最后从村长嘴巴里露出来的,是对方的头颅。
在对方彻底显露在空气中之后,原本村长的皮囊迅速干瘪了下去,落在地面上变成了一整张人皮,摊在四散开来的血肉中。
就仿佛燕时洵曾在下游长寿村见过的那些腐尸。
它们无法被彻底杀死,只是会变成一团人皮,然后再次裹着血肉出现。
不过,与燕时洵本来的猜测不同,这具从村长皮囊下拔出来的人形,并不狰狞。
相反,对方看起来极为亲切,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燕时洵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原本鲜红的手臂上,从指尖开始一点点长好人皮,变成正常人的模样。
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恐怕不会相信这人在几秒钟之前,刚从另一具皮囊下脱离出来,并且浑身血肉如同没有皮肤。
甚至是现在,但凡燕时洵没有那么相信自己,稍微动摇一点,他都会忘记刚刚看到的一切,相信现在自己所见到的形象。
对方看上去是一名六十岁左右的男性,满头银白色的发丝被整齐的束在脑后,披散在后背上。
他微微笑着,儒雅而有教养,眼眸温和包容,像是无论世人犯下何等错误,他都不会责怪,只会包容接纳。
燕时洵还注意到,对方身上所穿的服饰虽然充斥着民俗的元素,却与村人和村长的打扮并不相同,反倒更加接近他在很多年前随李乘云一起到偏南地区时,见到的一类人的穿着。
——师公。
就像是大多数人会将道士和驱鬼者尊称为大师一样,负责村里族里一应生死祭祀的通灵者,也会被村人尊称为师公师婆。
至于偏南地区,这些地处偏僻深山中的师公师婆,除了主持祭祀等重要事务之外,其实还承担着村里医生的角色,村人若是生病,就会来找师公师婆。
而有些文化中,师公也会很多偏门的术法,或是会巫蛊之术……比起山外常常是专精一道的驱鬼者,师公师婆更加全能。
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去有什么样的传承和奇遇,也就没人知道师公师婆到底身怀几项技能。
也因此,道长大师们最头疼的,就是与师公师婆碰上。
即便是李乘云,在偏南地区时的行事都要更加谨慎。
多年前,小燕时洵在看着那个村子里浑身蛊虫的女孩时,李乘云曾温声告诉他,不要看表面,对于这些狡猾的对手,更多是要从任何诡异的细节里,找出真相。
不过,那时李乘云同样也告诉他:‘小洵,若是你单独遇到了师公师婆,不要赌。只要你觉得自己赢不了……就快离开。’
燕时洵在对面师公的温和笑意中微微恍神,但眼神立刻重新坚定下来。
师父,我为什么要离开?这正是我所追查的才对。
在看到燕时洵的反应时,师公有些惊讶,随即温和的笑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这样也好,我也就不必再苦恼于该如何介绍自己。”
师公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一袭长及地面的袍子如水光波动潋滟,将他衬得更加仙风道骨,看不出半点阴暗诡异,只剩下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亲切高华。
“客人自远方来,虽然这在我的意料之外,让我有些惊讶。不过也可以算作意外之喜。”
师公的目光温和的移向一旁,眼神中带着些许怀念:“我还以为,此生都无法见到那孩子,只能等我走出南溟山之后,才能再去寻找那孩子。却没想到,他自己回来了。”
“真好。”
师公笑道:“谁都没有离开南村。”
南村!
燕时洵心中一震。
那不就是南天的老家?
难不成,师公说的孩子是南天?
燕时洵记起,南天告诉他说,自己在梦里梦见阿婆让小南天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靠近南溟山。
难道,南阿婆在防备的,就是师公找到南天?
可,南天身上到底有什么?
燕时洵咬紧牙关,强硬逼迫自己无法动弹的身躯转头,往身边看去。
结果这一眼之下,他心都凉了。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南天,消失不见了。
燕时洵赶紧在有限的视野内转动视线,搜寻着南天的身影。
他很快找到了南天。
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两盏惨白的灯笼一摇,一晃。
两个村人僵硬着面孔,一左一右的架着南天,将他往远处带去。
如果按照原本的情况,南天应该会被村长蛊惑,然后自发的在村人的引导下离开。
可是有了燕时洵刚刚几次叠加的安神符咒,让南天硬是从浑浑噩噩中突破了出来,恢复了自主意识。
南天惊慌挣扎着,不断开开合合的嘴巴看起来是在呼喊着“燕哥”,想要让燕时洵救他。
但是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村民的铜臂铁骨一样的钳制,只能不断拼命扭过身来看向燕时洵的方向,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越离越远。
燕时洵想要冲过去救回来南天,但他尝试了几次,马丁靴却像是用强力胶水粘在了原地一样,根本迈不开步子。
无论他如何咬紧牙关用力,四肢却根本不听他的使唤,纹丝不动。
师公静静看着燕时洵的挣扎,面容上始终带着从容的笑意,高高在上的轻蔑隐藏在他苍老却明亮的眼睛中。
半晌,他抬腿走过去,长袍从地面上划过,如水波流淌。
“何必挣扎呢?”
师公叹息,怜悯的看向燕时洵:“你在抗拒的,只是一个你虽然不了解,却是真正完美的世界。如果有所了解,就会发现你现在的挣扎,有多么愚昧可笑。”
“客人,且在一旁等候。”
师公微笑,轻轻躬身向燕时洵行下一礼:“等你再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将会变成如何完美的模样。”
“人们不再有生离死别,魂魄不再有痛苦,所有的祈祷都会被回应,每一天,都是幸福快乐的。”
师公笑容慈悲,轻笑着与燕时洵擦身而过,步伐沉稳从容,走向南天离去的方向。
燕时洵拼命扭过头向后看去,却只看到他周围原本应该是村里的景象,全都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没有小木楼,也没有灯光。
只有一盏盏被村人提在手中的惨白灯笼,照亮了一片空间。
村人们面容僵硬,像是蜡像一般,机械的走向最前方的灵堂。
白色的帘幔飞舞,在黑暗中烈烈作响。
一个个牌位前,白色的蜡烛“呼!”的被风点燃,疯狂晃动着的光影将牌位一个个点亮。
而在牌位前面,供奉的祭品也已经摆得满满当当。
燕时洵定神看去,竟然发现那是什么祭品,分明就是一具具已经白骨化的骸骨!
这些骨骼被折叠到一处,像是被精心排盘上桌的乳猪。
在交叉着摆放的骨骼上,稳稳的放着头骨。
那黝黑的眼窝空洞洞的看着燕时洵,鲜血忽然顺着眼窝涌了出来,顺着骨骼和盘子向下流淌,将下面的白布染得鲜红。
触目惊心。
但燕时洵记得很清楚,在他踏上小木楼之前,他在外面看到的小木楼里面的情形,并非如此。
也同样没有这些骷髅当做祭品。
不过,借着白色火烛的光亮,倒是让燕时洵看清了那些牌位上的名字。
柳名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仅如此,还有很多让燕时洵感到熟悉的名字。
徒步队队长的,队长写下的队员们的名字,村里小木楼中零星留下的名字,在网络上有消息的宣布要在长寿村隐居的人的名字……
那些人,此时都变成了此时供奉在灵前的牌位,密密麻麻,向无限深处延伸。
在燕时洵眼睁睁的注视下,师公在那具没有合上棺盖的棺木前站定。
他伸出手平伸到棺木上方,微微阖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起符咒。
菊花摇曳着从棺木盖子上曼妙长出,随着阴冷的风微微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黄色的菊花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莹莹光亮,几片花瓣轻轻落下,悠然飘散在棺材下方。
而此时,燕时洵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起,棺材下面竟然已经不再是小木楼的地板,而是变成了一片河水。
黄色的花瓣在河水中晃动,涟漪一圈圈散开,美得诡异。
然后,燕时洵眼睁睁的看着,原本被村民钳制着的南天,竟然被他们强硬拉着推向棺材。
南天一脸惊慌,拼命的想要回头看向燕时洵的方向,大张着的嘴巴做出“燕哥救我!”的唇形。
而站在棺木旁边的师公,微笑着张开嘴,向南天说着什么。
南天重重愣住了,看向师公的目光带着怔愣的茫然和回忆。
燕时洵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像是遗留在了原地,一道看不见的障碍隔绝了那边一切声音。
就像是单面镜一样,他看得见,却听不到。
不过,从师公的口形里,燕时洵还是模糊判断出了师公说的话。
师公问南天:还记得我吗,孩子,我是你们的神。是你阿婆的宿敌,也是你阿婆和你的村子,一手供奉起来的神。现在,我找到你了,所以也是时候了。
南天在短暂的愣神后更加拼命的嘶吼着,连眼圈都变得赤红。
他在诘问:我阿婆呢?是不是你对我阿婆做了什么?是不是你杀了她!
两人间的对话让燕时洵忽然反应过来,从一开始,南天就不是因为意外才出现在长寿村的。
南天是故意被带来这里的,为了师公那个所谓“人间幸福”的目的。
而恐怕,南阿婆早在很多年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才会叮嘱南天,让他不要靠近南溟山,不要回到村子里来。
南天这些年想要回到南溟山却屡屡失败,恐怕也是因为南阿婆做了什么,才会让南天无论怎么都找不到回到老家的路。
可是,南阿婆唯独没有料到一件事。
——南天参加了张无病的综艺节目,而张无病带着所有人,走进了南溟山下游的长寿村。
也就,走进了南溟山的视线范围内。
南天在梦中梦到阿婆的同时,南阿婆也意识到了南天已经进入了南溟山,所以才会在梦里推着南天让他快走,帮他拦住了身边的魂魄,在阴阳混乱的三岔路口中,硬生生为南天找到了一条回去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