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到张无病此行长寿村,根本没有提前卜算过之后,马道长立刻联系了海云观监院,向他说明了情况。
监院皱眉,从繁多的事务中抬起头来,向恰好在自己身边的王道长询问这件事。
王道长愕然:“张导演?哦哦,燕师弟参加的那个节目是吗。”
他摸了摸下巴,迟疑道:“好像……还真没见过。”
说话间,王道长手中起势,迅速掐算起长寿村的情况来。
但算着算着,王道长的表情越发严肃,最后脸色难看到极点。
“长寿村……盛极必衰,寓意最好的名字,却反而暗藏着最大的危机。”
王道长看向监院:“您刚刚说,长寿村在偏南地区?”
“对于那里,我能最优先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王道长和监院对视,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惊涛骇浪。
——南溟山。
这时,忽然有小道童急切的跑了进来,甚至因为太急没有看脚下,“咚!”的一声踢到了高高的门槛上,差点把他自己绊倒。
监院皱了皱眉,移开视线看去,因为小道童的莽撞而有些严肃下了脸。
却见小道童一手指着后面想要说话,几口粗气堪堪喘匀了气息就立刻喊道:“李道长,李道长出来了!”
监院闻声愕然,随即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起身,也顾不上王道长和小道童了,直接快步往老道长的房间走。
老道长作为海云观现存辈分最高且实力最强的道长,对整个海云观都有着强大的影响力。
每逢重要之事,众位打理观中杂事的高功道长和监院,必定会向老道长寻求意见。
但是在从规山回来不久,老道长就频频入定,这次更是入定了将近一个月。
监院想要向老道长询问阴路一事都没有机会,只能焦灼的等待。
没有老道长最后下定论,总是让他有些不放心。
因此,在听到小道童说李道长醒过来之后,监院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冲到李道长面前,优先级压过了所有事情。
但监院还没迈进老道长的房间,还没见到人,就看到一只鞋“咻!”的被扔了出来。
“你是怎么当师父的!路星星你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能不能有点师父的模样了!”
老道长的咆哮声中气十足的从房间里传出来:“孽徒,孽徒啊!你给我滚去和路星星一起从头学起!”
监院眼睁睁的看着,宋一道长颇有些狼狈的从老道长房间里被赶了出来。
平日里严肃的宋一道长此时显得很是局促,在老道长追着他揍的间隙,还试图插话解释。
但是老道长显然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让宋一道长不得不狼狈的抬手抵挡,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甚至连胸前缠着的绷带都渗出了血迹,显然是之前在滨海大学受的伤,又重新崩裂了开来。
“不是,师父,我……”
宋一道长手足无措的想要张口。
老道长顺手就把手边的桃木剑砸了过去:“受了伤就回去养伤!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还凑到我面前,是想要演苦肉计吗!”
在外人面前不怒自威,气场十足的宋一道长,此时却被他师父撵得满院子跑,一点没有了在外面的气势。
看得监院心生感慨。
这一脉真是……从李道长一直到路星星,连带着燕道友都脾气不怎么好。
也就是中间有个宋一道长,算得上是一丝不苟的严肃性格,却还是被两头暴脾气夹在中间,屡屡破功。
但却也正是这一脉,个顶个的天资过人。
就连最不靠谱的路星星,都在从滨海大学回来后稍微收了收心,开始愿意沉下心真正的跟着功课师叔学习经籍了。
这一学,就是一日千里。
简直就像是班里最聪明的那个学生,平日里仗着天资胡闹,也还能保持个平均分。
但当他真正想要认真的时候,那份平时被埋没在吊儿郎当的笑嘻嘻之下的天赋,才算是展现了出来。
而李道长最喜欢也是最小的师弟,乘云居士,更是不世出的天资。
就连乘云居士的徒弟燕时洵,都是难得一见的恶鬼入骨相——更是迄今为止,唯一成功活了下来的恶鬼入骨相。
稍微一捋顺思维,监院忽然在感慨之余,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难道,只有这样的暴脾气才能更好的触摸大道,在修行一途上更进一步吗?
监院摸着下巴沉思。
宋一道长在看到监院的时候,还特意停了下来,向监院行礼致意。
因为在滨海大学的时候,宋一道长是所有前往的道长中伤势最重的一个,他自己甚至都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回来,已经做好了用性命守护滨大学子的打算。
如果不是燕时洵力挽狂澜,宋一道长已经以身殉道,埋骨滨海。
但即便活着回来,宋一道长也在床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动,还是最近伤势好转,才揪着路星星教训。
——却没想到,即便如此,老道长入定结束之后,还是揪了他回来,因为路星星的事情连带着把他也骂上了。
宋一道长原本匆忙出门而披在肩上的道袍,早就滑落了下来又被老道长扔了出来,被他抓在手中,也来不及披上。
他的发髻还带着些许凌乱,衣衫也因为老道长追着他揍而有些散开来,包裹在胸膛前的绷带透出点点血迹,连带着雪白的中衣都沾上了些许,形象颇有些狼狈。
监院忍俊不住,朝宋一道长摆了摆手:“宋道长赶紧回去继续静养,冬日风冷,别你伤口再恶化。”
老道长听到监院的声音,哼了一声,让他进了来。
“李道长,在您入定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情,阴路……”
监院朝老道长一躬身,就要急切的说出自己最担忧的事情。
却被老道长一摆手制止了。
“我问你,南溟山是怎么回事?”
老道长神情严肃,已经灰白的眉毛紧紧皱成一团:“我在入定之时,得见一丝天意,直指向南溟山。”
从很多年前,老道长窥得天机却濒死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大道将倾,天地将乱。
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时刻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
老道长看得很清楚,在他幼年时经常能见到的师父师叔请神借力的场景,随着他长大甚至衰老,已经越发的少见。
就算是国内最出名的几间道观,也很少听说谁成功的请神。
平日里的符咒所能借来的,只有一丝神力而已。
并且还不是所有道士都能成功。
不仅如此,就连出马仙堂口都传出来了话,说是不见神。
这让老道长开始怀疑,是否是天下神明皆已经殒身。
逐渐失控的阴路,就是这个猜测最好的证明。
而这次入定,老道长的魂魄环游太虚,隐隐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景象。
——南溟山,生机盎然,远胜人间。
可是就在南溟山的生机达到顶峰之后,大道却开始加快了崩塌的速度。
人间恶鬼横行,哀哭不止,因鬼怪而亡的人数在短短数月内激增不止,令勉强恢复了秩序的地府重新变得忙碌。
可大量的新丧鬼魂统统挤在还没有完全修复,尚且脆弱的地府内,很快就让地府本来就勉强维系的运转出了问题。
地府崩塌,亡魂无处可归,恶鬼出逃人间。
死亡遍野,尸骸浮江。
整条贯穿南溟山上下的河水中,到处都漂浮着不肯瞑目的死尸。
与之鲜明对照的,却是南溟山冲天的生机。
像是一半地狱,一半桃花源。
诡异得令人脊背发凉。
只是寥寥几幅景象,就几乎耗尽了老道长的生机,也让他的魂魄差一点就没能回到身躯内。
睁开眼时,老道长明显感受到了身体的虚弱,像是下一秒就会油尽灯枯。
而在老道长将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言简意赅的告知监院的时候,监院眼睁睁的看着老道长原本乌黑如中年人的头发一点点开始变白,红润饱满的脸颊迅速干瘪下去,皱纹层层堆叠。
老道长的声音也越发沙哑,有血沫从喉咙间涌上来,又被他勉强吞咽下去。
却依旧染红了牙齿。
监院惊骇,几乎神魂俱裂。
他一把扑上去,直接按住老道长就将他往旁边的椅子上带,大声阻止了老道长继续说下去的趋势。
“李道长!别说了,可以了!”
监院目眦欲裂,心脏和手抖得停不下来。
这就是……这就是窥见天机的后果啊!
凡人之躯,怎能承受天地大道?
可偏偏就是凡人之躯,却顶起了将要塌陷的天地,牢牢的将普通民众护在安全之地。
哪怕消耗尽自己的生命,也想要保护生命。
这是他的道。
监院看得心惊肉跳,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天地不仁之下的公正和残酷。
直到老道长不再说话,衰老的趋势也渐渐停止了下来,监院的心脏仍旧砰砰跳个不停。
老道长静静的注视着身前的监院。
即便是被外界一致敬重的监院,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还年轻的孩子,是海云观的传承者。
而看着监院表现出来的关切,老道长忽然有些想笑。
海云观的后代子弟,无一辜负海云观之名……
就算他身死于此又如何?有更多的子弟会接过他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用他们的肩膀,撑起天地大道,坚定的守护在生命面前。
不过,既然他是长辈,那这天,就还是暂时由他来撑吧。
老道长微微一笑,丝毫不见之前面对宋一道长的暴躁。
“我不说,但你知,是吗?”
老道长声音平静,目光牢牢锁定着监院,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监院连连点头,眼眶下泛起湿润的水汽。
“李道长,您放心,南溟山……不会有事。”
监院有些哽咽:“我等这就出发去南溟山,誓会将危机阻隔在山中,不让它有任何蔓延波及附近居民的可能。”